甫踏入素娘的小院,吴行歌就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子生出了好感。
青砖地面光洁明净可见时常洒扫,院中一树榴花似火,竹篱围出的一角种有果蔬,篱下遍植菊花,葳蕤喜人。
三间屋舍虽小但如院落一般齐整洁净,正中的那间门上以素木为匾,曰‘晓清’。新蒙的窗纱上绣了数朵寒菊,绣工精细惟妙。
待到见着素娘,吴行歌心中更赞了句“好一个我见犹怜的美人!”
只见她一双秋水之瞳盈盈清润,瓜子面樱桃口,肌肤胜雪,柳腰纤纤不盈一握。
素娘笑容清浅而温暖,举手抬足娴静温柔,令人一见便心头放松而舒适,欲与之亲近。
吴行歌道:“此院中的菊花莳弄得真好,窗纱上的寒菊也绣得高明。虽非秋日,已可想见‘金粟初开晓更清’时为何等的惬意了。”
素娘双目微垂,略含下颌,谦道:“吴娘子过誉了。我这些寻常之能,唯用来打发光阴罢了。”
吴行歌道:“你这光阴打发的真是清雅。我师傅曾请了绣师来教我,奈何我荷包没绣出一只,针却弄断几根,绣线缠成一团。绣师见我实在朽木不可雕,摇摇头毫不留恋地离去。你是如何绣得如此惟妙惟肖的?若非现下刚立夏,我几乎以为那些寒菊为窗前清供。”
她虽不擅女工,却很是佩服慧心巧手之人,此言实乃出自真心。
素娘见吴行歌佩剑,说道:“非勤练而技不能熟。我于那绣室作绣如小娘子于天地间习剑。剑为针而林泉山海皆为布,那不可见的剑气便是丝线。普通绣作可见可触,你的绣作存于见过它的人心中。吴娘子,我相信你的绣作定亦精彩。”
吴行歌一楞,细想素娘之言,此比喻不仅大气且甚有道理。对素娘更是另眼相看。
素娘以帕掩唇低低咳了两声,婢女小蛮倒了一杯水递与她。
陆直见状问道:“素娘,新的方子服用后可有好些?”
素娘抬起头唇角微弯道:“病去如抽丝。虽已有药引,木医师言我的沉疴痼疾三五日除不了根。我自己觉着已是爽利了些。”她的目光欣然,怀着希望与憧憬。
陆直自怀中取出洛载清赠予的小盒,吴行歌抢前一步道:“刺史,这些为洛大郎对刺史的心意,还请刺史留着。我这儿尚有许多。”
她掏出一只小瓷瓶递给素娘道:“素娘,我阿妹精于岐黄之术。此为她研制的归一金参丸,可扶正固本,补虚泻实,助病体更快康复。”
素娘道:“如此贵重之物,吾受之有愧。”
吴行歌笑着道:“若是我阿妹得知我将丸药赠与你,定分外高兴。她毕生所愿便是医病救伤,济世助人。她的药,为真正需要之人获得,乃为她感到欣慰之事。”
小蛮向陆直看了过去,陆直点了点头,小蛮忙走近代素娘接过。
素娘对吴行歌深为一福,道:“吴娘子,请移步随我。”
吴行歌随她走入一间厢房。房子正中有个绷架,架上的鸳鸯池禽图正绣至一半。壁上挂着一副听琴图。画中一对璧人背倚高山、面临清泉。女子盘膝坐于一块长石上,低首抚琴。男子长身玉立,轻弄玉笛,目含柔情望着女子。风扬起他的衣袂,飘飘轻抚着女子的肩背。
靠墙置有一排竹架,架上整齐搁着十数只篮筐。最上的一排内放有小剪、绣线、针等刺绣用具,其下两行为制好的绣品,香囊、绢帕、腰封、鞋面等。
素娘令小蛮将绣品悉数端出,说道:“吴娘子,我没有其他甚么,此些若有合你眼的,还请勿客气。”
吴行歌知素娘不愿白白受人恩惠,她亦知每方绣品,皆为千针万线,不知花了素娘多少心思,多少白昼静夜一人默默飞针引线。故而她只在绣纹较小的几件中择选。
她取了一方鹅黄绢帕,帕角绣有一朵半开绿菊,小心翼翼地叠起收好。
二人续聊了片刻,吴行歌辞别离去。
转身踏出门时,她的视线滑过置于案上的某物,她的足底不由一滞。
一支以白玉制成的长笛,玉质细腻莹润通体无暇,独独缺失了一小片角。
原来是他!原来是她!
傅小鱼讲述的故事唰得涌入她脑中,她转回头,深深地注视着素娘,扬声道别,“愿你早日康复!”更在心中加了句,“苦尽甘来!”
离了和州,三人走水路沿江而上向鄂州去。
吴行歌立于舟首,眼望着苍苍江水不停歇地滚滚奔流。
不知何时,有一人并肩立于身旁。“心不在焉在想什么呢?”
“我哪有心不在焉?”
于空抬头望望天空,“唉,平日里叽叽喳喳的雀鸟此时怎得如此安静?”
吴行歌确有心事。她在想着素娘。贵为郡主、又是那么蕙质兰心、美丽出众,似乎尤得上天偏爱,出生便抽得上上签。却一夕之间遭逢巨变、父母皆亡、自己落难为妓。如此多舛的命运,委实可怜。
再一想,平头百姓家的孩子又何曾好些。被鬻卖为奴,因饥饿疾病而死,男儿十四已葬身战场,女婴出生便被丢弃,不知凡几。自己实属幸运至极。
归因究底,还是世道之祸。当此乱世,人命贱如草芥。
“我想念师傅了。唉,何时可见干戈止息、太平盛世啊。”
对于她这没头没脑又无关联的两句,于空接得流利, “救出载清义父我们便去寻曲仙子。至于清平之日,待到唐太宗魏司空那般的明君贤相出现之时。”
“不知那将是何时,此生是否有缘得见。”吴行歌摇了摇头,“且不去想这些。生于何世道不由我选择,但我可选择在此世道留下什么。”
“正是,侠肝义胆济困扶危的吴女侠,现下小生的五脏庙亟待女侠拯救。船上的餐食实在过于粗暴我已受不了啦。”
吴行歌莞尔一笑,瞥了他一眼, “越发觉得你是个清贵公子。”她撸起腕袖,摩拳擦掌道:“几日未碰刀砧,我也手痒了。”
她婷婷立于面前,一双杏眼中清泓一片,笑意盈然,整个人如朵清新的栀子花。于空垂了目,跟在她身后走向灶房。
出鄂州后至郢州已不到一日路程。此段水路属荆南管辖,之前的舟子不愿走这一段,几人另换了一舟。
日影斜落烟霞渐起,水面粼粼如碎金洒落红绸,好一副半江瑟瑟半江红之景。众人正沉醉其间,舟首跺着脚一叠声道:“唉,糟糕!没有躲过!怎么就叫我碰上了他们!”
江面上一艘大船迎面驶来,船身坚实威武,杆上一旗迎风招扬,大大的‘高’字似咧着嘴腆着肚的富态乡绅,眯眯笑着一步步踱近。
洛载清闻听舟首的长吁短叹,问道:“老丈,这是何人?”
“郎君有所不知,荆南虽地小州少,但位置优越,占据多条水陆交点。现任的荆南节度使便利用此点,设关卡收买路钱。初时只对那些豪船富户下手,截留贡品,现在连碗边的芝麻也不放过。我们这些小船走十次里总要遇上一、二回。也只能,敢怒而不敢言啊。”
“高季昌的高赖子称号便是由此而来。”于空下颌微抬,嘴朝杆旗一努。
老丈嚇得朝他连连拱手,“小郎快别说了。此言传将出去,怕是我连人带船都要被扣在此了!”
“他行得如此无赖事,便由不得他人不说。”身后传来一言,几人转身看去,发声之人为一青年郎君,古铜肤色,身材健硕,五官英挺。吴行歌识得此人于鄂州与他们一同登上此船。
不一会儿荆南官船已到了面前。垂下了条吊梯,一人爬下梯踏上小船。
他朝吴行歌几人打量了一眼,见他们衣着普通便无甚兴趣,走去舱中检查。舟首满面堆笑陪在其身旁,递上茶送上点心。
稍顷,此人面无表情地走出船舱,舟首面上忐忑不安。二人避开众人于角落交谈。
来人施施然,舟首面露愁容,哈腰拱手不住地哀求,来人不为所动。最终舟首叹了口气,取出一只钱囊交给对方。
目送官船走远,舟首垂下头,缓缓放低身子,跌坐于船板上,目中几乎滴下泪来,一双手不住拍打着船板,再狠狠捶向自己胸口。
两只手掌同时伸至他的面前,掌中各有几粒碎银。
洛载清与对方对视一眼,其正是方才发声的郎君。
“老丈,鄂州码头我们问了好几条船,只有老丈愿意行这一程,某心中感激。”洛载清道。
郎君道:“老丈,谋生不易,这些请收下吧。”
舟首一骨碌立起身,连声对二人道谢。
吴行歌望着几人,感慨道:“遇上这等强抢又不便动武之事,我真希望自己有你的本事。”
于空嘴角一咧,丹凤眼一挑,霎了霎道:“知我者莫如行歌也。”
吴行歌想起那人行至于空身旁时,船身忽得一晃,此人步子一歪撞向于空,于空伸手扶了他一把。失声笑道:“哈,真有你的!”
于空掏出一只绣囊,将其中银钱倒入掌中,将绣囊抛入苍茫江水。走向老丈将银钱交给他。
星幕低垂,银钩如水。岸边如被泼了层墨,深浅不一的黑暗中有星点之光点缀。
舟首告知众人接下来的水路有多处险滩不可夜间行舟,将船泊于岸边待天明继续行程。
微风拂面,虫鸣唧唧,星辉熠熠,宁静安舒的静夜里,忽得响起了女童的哭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