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三人进入宣州境内。见奇峰雄峙,峭壁千仞,古松巍然。
道旁有乡农搭了棚子售卖枇杷。满篓黄澄澄圆溜溜的一颗颗,十分新鲜可人。三人买了些就地在棚中坐下而食。
吴行歌举目而眺,见那云环雾绕的山巅之处,若隐若现间现出些飞檐翘角抱柱回廊。向农夫问道:“老丈,那处山顶可是座台馆?”
老丈道:“我听人说是叫什么凌歊台,据村里上几辈见过它全貌的老者说造得精美至极,可惜已废弃良久,值钱的梁柱早已被人拆下偷去卖掉喽。”
几人行路正有些渴了。枇杷清甜多汁,吴行歌与于空埋头一气吃了许多,面前的核与皮堆成座小山。一扭头,却见洛载清正望着凌歊台出神。
“洛大郎,可是有何事?”二人问道。
“行殿有基荒荠合,寝园无主野棠开。百年应作万年计,岩上古碑空绿苔。”洛载清收回了目光,“我只是想起了许浑的这首诗。”
一言勾起了二人各自的感思。
“百年应作万年计。”于空思道,“可惜居高位者不悟此言者多矣。否则李唐王朝又何至由盛极至衰败,成今日天下苍夷之局面。”
吴行歌感慨道:“世事变幻沧海桑田。无论当年宋武帝所筑此凌歊台何等华美,又或是巍峨富丽的秦宫汉阙,而今却只见荒草处处、残垣苔碑。”
洛载清道:“荣华富贵如烟云。然而正是这烟云,令多少人穷尽心力追逐一生。”
几人脱险后,于空和洛行歌便将于空查到的线索及二人的推测告诉了洛载清。
初闻二人怀疑掳走义父之人乃为义父的结义兄弟,自己的大伯,而今的郢州刺史洛正阳时,洛载清满心震惊不愿相信。因自义父为数不多的几次谈及过去,他可感知义父他们几位结义兄弟之间的深厚情谊。
但这几日冷静思来,这确为甚合理的推测与解释。故而发出喟叹。
“洛大郎,”吴行歌道:“我一直怀有一问。若有唐突,还请勿怪。”
洛载清道:“吴娘子但言无妨。”
“常州时你与钱刺史素昧平生却挺身相护于他并为此负了伤。回杭后你却遭设计,几被囚于狱中。虽或非钱刺史授意,但亦为其默许。你,可曾有过后悔及怨意?”
洛载清目光清朗,说道:“义父在山中曾救过一个迷了路跌入捕兽阱的外乡人。其高眉深目,说的一口流利的长安话。他给我们说了个故事,关于他所信奉的神,据说那是位满有恩慈与怜悯的神。”
“有一妇人因行淫被解至这位神面前。群情喧嚣喊着依律掷石取这妇人性命。这位神对众人道‘尔等平生未犯一罪者可石之。’众人皆默然垂首逐一离去。唯余神与妇人在殿中。神对妇人道‘吾不定尔罪。归去吧,但记不可再犯罪。’”
洛载清淡然道:“岂有完人,孰更无过?但求无愧,何期有他。”他看着吴行歌,顿了顿接着道:“而且,我相信钱刺史有不得已的苦衷。”
“好!”于空取出酒壶,“洛大郎,尔之胸襟坦荡吾深感佩服,小弟盈之,敬洛兄一杯。”一仰脖,一条银白酒线直灌入喉。
洛载清接过酒壶,也仰头喝了一口,道:“于兄,你我虽为萍水相逢,但你却仗义相救,此恩吾终身不忘!”
吴行歌笑道:“你俩如此惺惺相惜,还于兄洛兄的。”
“正是。”洛载清笑道。对于空施了一礼,“盈之。”
于空回以一礼,“载清。”
吴行歌亦灌了一条酒线入喉。三人相视而笑,均忆起了他们在杨家村月下推坛畅饮的那夜。心头涌上百千感慨,当时怎知自己三人有今日这般的联结。更令人欣慰的是吴行歌已寻着阿妹,而拯救洛载清义父之事亦如漆黑的崖洞中射入了正午的明光。
几人来到和州。刺史府的门仆徐勉识得洛载清,忙扬声通报将几人迎了进去。
洛载清和仆人行在前,吴行歌和于空跟在后。
吴行歌悄声对于空道:“不说这是刺史府,我还以为进了农家土舍。洛大郎这五叔,恁得俭朴。”
于空俯身于她耳边轻声道:“非为大善,便是大奸。”
吴行歌点了点头。想到洛载清对陆五叔发自心底的信任,她心中一凝,“且看他究竟是怎样之人。”
再次见到刺史的这位子侄,阮翁高兴得面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他为几人端上茶水,“小郎,和州十数日未落雨,刺史去田间看稻子的苗情,算算时辰快回来了。你们先用些茶,我去备膳。”
面前的老者年逾六旬,背已弯驼,枯瘦的手小心翼翼端出茶盏放于桌上。吴行歌心中不忍,自几中立起身说道:“老丈,我去灶间为你打下手。”
阮翁连声道:“怎生使得。”
吴行歌道:“使得使得,我做惯了。”拔脚转身向灶间走去。
阮翁无奈只能急步追去。
二人不消多久便已生好火、擀了面、洗切备好了几样浇头。
阮翁见眼前的小娘子生得秀丽明雅似朵清新的栀子花,做起事来手脚麻利不嫌脏累,心中很觉亲近,与她聊了起来。
“小娘子,你可知前个月你的小友,洛大郎来到此地时我们阖府上下不知多开心。”
“这是为何?”
“唉,陆刺史爱民如子,和州上下莫不交口称赞。我服侍他多年,见这样一位好官却孤伶伶未有贤妻作伴无子女绕膝,不免感到心酸。故而得知他尚有一个关系亲密的子侄,真是高兴煞了。”
“老丈,陆刺史这般德才兼备之人当有很多女子倾心,他为何未有娶妻?”
“这我却不知了。十年前我来到和州时,陆刺史还只是个都将。这一年年的,他虽身份步步走高,心思始终全扑在练兵布防、重农扩耕,全未考虑己身家室之事。徐司马曾赐给刺史一位女子,因该女子已有意中人刺史便认其做了义妹以成人之美。唉……”
“老丈,我见而今各地位高之人多认有几位义子。陆刺史可有?”
“有。有那么三位。最大的已近而立,样貌性情均有几分肖似刺史。另两个还小,均为他收养的孤儿。不过,我瞧刺史对他们严厉的很,不如待洛大郎那般亲切。”
二人边交谈边手下不停地洒扫整理灶间。
地上有一物吸引了吴行歌的目光,她蹲下身将其拾了起来。
只见其色泽黝黑光亮,盘曲成螺状,条索细长紧结,光下显有极短绒毛。闻之有股熟栗香。
阮翁见了,道:“此乃我们本地鸡笼山韩四娘子家特有的黑螺茶。别家虽也有制此茶的,但茶园品质制茶技艺未有能比之她家的。刺史最年长的那位义子最喜此茶,尤喜干嚼而食。”
吴行歌从未见过此种茶,好奇多看了几眼后将之丢入畚箕。
院中传来响动人声,陆直已归来。
阮翁与吴行歌煮面炒浇头端了面汤去到厅间。
洛载清已拣要紧之处将自己这些日子的经历概括了述与陆直,重点落于几人对洛正阳的怀疑。
陆直对吴行歌和于空道:“二位救了陆某小侄,便是陆某之贵客。阮翁,将漆木盒取来。”
阮翁带着一只乌黑的长盒回来。陆直打开漆木盒,内有一块碎金,两颗明珠,一方白玉。
“微薄之物聊表某之谢意。它们虽为俗物,行走江湖,打尖住店,却是少不了它。此些小巧便携易变现。你们且收着。”
吴行歌正不好意思寻思着如何推却,于空已一把接了过去。
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以目传言,“你的金豆如糖豆,好意思拿人家这整盒积蓄?”
于空冲她霎了霎眼,咧嘴笑了笑,一副见到财宝心花怒放的俗气模样。
陆直对洛载清道:“贤侄,我知你恨不得日夜兼程赶去郢州。若说是二弟暗中投靠了敌营谋害大哥,我心内不愿相信。但,你们的分析有理有据。且,郢州刺史姓洛名方明,二弟名正阳。方对正,明对阳。此名亦太过巧合。我们先用餐。餐后,我画幅二弟的肖像,你可心中有个数。另外,若确为二弟,他的独门鬼影手极为厉害,我虽不才,但略知其软门,可指点你一、二。”
提到功夫,洛载清想起一事,他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盒递与陆直。“五叔,此盒中为归一金参丸,可扶正固本,通脉强络,于强身、增补内力皆大有裨益。”
吴行歌心道:“怪不得这几日我发‘糖丸’时他收了却不立时服下,原来是攒下留给陆刺史。这呆子,定是不好意思向我开口,便省下自己的。”
“归一金参丸?”陆直眼现疑问。
吴行歌道:“前辈,吾阿妹乃吴越太医,此丸药由她研制。”
陆直笑道:“这等好物,贤侄,尔之孝心吾心领了。但有一人,比吾更需要此药。”
他看向吴行歌道:“为吾之义妹。吾宅中无女眷,平日亦几乎无有女客,她也不与外人交往,平日多少有些冷清孤单。今日难得有吴娘子在此,吴娘子,你可愿与我一同去看看她?”
“乐意之至。”吴行歌对这位刺史义妹亦怀有好奇。
餐毕,几人来到庭院中。
陆直道:“清儿,将你的若虚枪法使来给我看看。”
洛载清的腿伤已全然康复。这几日,他日日披着晨雾起身,踏着星光而返。得空便勤加练习枪法,未有一丝懈怠。不知不觉,已大有精进。
陆直看着院中人与枪已融为一体的身影,目光凝着,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枪与影倏然而分时,陆直笑容满面,兴奋地道:“清儿,你不过习了几日枪法,已有一分宋大哥当年的风姿。长江后浪推前浪,假以时日,你之成就或还在他之上。”
洛载清红着面,摆手道:“我怎能与义父相比。”
陆直道:“嗨,这有何可谦的。若大哥在此见到你如此悟性过人,定然欣慰至极。”
他双手沾了些面粉,走至洛载清身旁,说道:“清儿,瞧仔细了。”
话音未落,他的手已动了。
更准确的形容是,他的手臂消失了。
只见陆直躯干未动,身侧起了两团青雾,瞬间混为一片将洛载清笼罩。
不过二息之间,青雾消失双臂重结回身躯,而洛载清衫上添了白粉点点。
“鬼影之掌,来去无踪。记住,洛正阳的鬼影手比我方才演示的更快。且他未有我这般腿脚不利的拖累,加上轻功更是掌影缥缈,夺人性命于无形。他的两根中指上各佩有一指环,内藏有毒针。切记,万万不可被他的掌拍上。”
“五叔,可有何克制鬼影掌之法?”
“既为掌法,唯在近身搏斗之时方显威力。若对上长兵器,如你的长枪,则施展受限。所以,你需用长枪阻其近身。另外,鬼影掌因其极快,故而极耗体力,每十招需调息一次。有一招比前较慢,此时,便是唯一破此掌法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