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栖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站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那种黑像黏稠的墨汁一样,浓得化不开。
满腔的怒意无处宣泄。
他要收回让唐偌等等他的话。
他也不要再等她了。
他会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乌云散开,如恭维的臣子朝礼般退到两边,月光灼灼。
穆云栖坐在酒吧对面的长凳上,目光空洞地看着不断进出的人。
酒吧里放着缓慢的小调,招牌上的彩灯一遍一遍地散开微弱的光。
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情都毁灭了,那些滴血的玫瑰凋谢了,那些熠熠生辉的琉璃破碎了。
他扣下手机壳,将贴在手机背后那张拼接的两人合照撕得粉碎,愤怒地丢进垃圾桶。
然后是包里的明信片。
然后是挂在拉链上的橘粉色爱心挂饰。
像是不情愿一样,挂饰的链条勾着他的包不肯松手。
当初害怕弄丢,他在链条上打了好几个节,如今却成了阻碍。
愤怒,狂暴,剧烈地拉扯无果之后,他只能深吸一口气,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去解开死结。
这个细小的玩意儿强迫他静下来,清楚地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怎么会愤怒呢?
早就应该料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了。
他仰着头去看天,那轮明月如同黑暗中被挖出来的洞,光亮透出来将视野内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幽光。
今天的月亮真圆啊!
她会喜欢今晚的月亮吗?
穆云栖鬼使神差地翻到了微博。
唐偌最后一条微博还停留在两周前。
最新的一条微博上没有图片,只有一句话,几个字:如果我再小几岁就好了。
如果我再小几岁就好了。
穆云栖的五识变得混沌,眼前所见,耳旁所听皆遥远而缥缈,只剩下因为狂喜而无法抑制的心跳,剧烈地敲打在耳膜上,几欲跳出来。
他心中积压许久的委屈和不甘倾泻而出,像长居于孤岛,在漫无天日的绝望中,突然看到海岸线上赫然出现的渔船。
想到唐偌说的话,他狂喜的心脏又像被无形的利爪死死攥住,再猛然松开,伤口迅速愈合又再次被利爪穿透,不断反复。
唐偌洗了个澡。
手中的吹风机只举了半分钟,就沉重不堪,难以坚持。
她放弃了吹干头发,疲惫地从卫生间里出来,颓然坐在沙发上,周身疼痛,像有火在烧灼着她。
她无声地凝视着黑色的电视屏幕里那个单薄的身影,贴着头皮的湿发搭在肩上,紧缩着的肩膀环抱着双膝,埋头又再抬起来。
这世上不会有美好的爱情,不过是权衡利弊,各取所需。
人越成熟就越会失去爱的能力,她已经从自己和别人身上无数次地验证过了。
发尖不再滴水,半梦半醒之中她听见敲门声。
最开始像隔着厚重的棉絮般缥缈,然后一点点清晰过来。
她蓦然惊醒,确定敲门声来源于自己的房门,立刻起身穿上鞋,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镇定道:“谁啊?”
“是我。”门外的穆云栖喉结滑动,强制镇定地回答。
那熟悉的声音一出,唐偌全身僵硬,站在玄关处无法动弹。
像是知道唐偌不会轻易开门,穆云栖继续道:“我还有话没有说完。”
唐偌迟疑着不肯上前。
外面的人没有打算离开,像一尊雕塑般静静地站在门口,极其有耐心地等待着。
很久之后,唐偌尝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赴死一般打开了房门。
穆云栖穿一件浅灰的短袖T恤,斜挎一个黑色的运动包,白皙的双臂因为长时间的外出变成了小麦色。头发略微有些长,挡住了他的眉毛,露出了如倒映在湖中的粼粼月光一样的眼眸。
他站在门口,像风尘仆仆归来的旅人。
唐偌将脸上的忐忑和阴郁藏匿起来,瞬间挂上了冷漠的模样,冷声问:“还有什么要说?”
刺眼的手机屏幕被穆云栖举到了她面前。
没有开玄关的灯,只有零星的光线从走廊透进屋内。
手机屏幕的光打在她精致的脸上,显出僵硬且明暗分明的五官,很快又伴随屏幕的熄灭而隐于晦暗不明的光影之中。
唐看到自己微博上的几个字:如果我再年轻几岁就好了。
揣在衣兜里的手指微微发颤,需要她用尽所有的注意力才能控制。
她没办法思考,没办法回答,像是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人,羞耻地站在穆云栖的面前,等待着接受他的嘲讽和审判。
只是平复指尖的颤抖,就已用尽了全力。
内心挣扎着,咆哮着,最后只敢开口道:“你想说什么?”
“唐偌,你喜欢我。”
回应这句话的只有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一直到感应灯熄灭。
“是!”
感应灯因唐偌的这声“是”重新亮起来。
她点头,脸上带着勉强的笑意:“我是喜欢你,我三十多年的人生里面喜欢的人多了去了,不止你一个。但是光喜欢就可以了吗?喜欢就代表着能在一起了吗?”
“为什么不能在一起?”穆云栖胸口起伏,激动地道:“我不明白,我们之间到底隔着什么巨大的无法跨越的障碍。”
唐偌再次强调:“我说过了,我不会跟一个比我小十岁的小孩子在一起,我们之间隔着十年的认知差。”
“认知是以年龄为标准的吗?”
“那你告诉我以什么为标准?以你的成长环境还是人生阅历?不管论什么,我们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她的声音高了几分,穆云栖无视她提高音量,用同样的语气道:“什么狗屁认知差,喜欢我却不敢接受我,这就是你的认知?你的认知让你连面对自己感情的勇气都没有吗?”
唐偌撇开脸不去看他。
穆云栖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带着难以言喻的不解道:“为什么别的事情你都能干脆利落,杀伐决断,这件事情就不可以?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你告诉我,我来给你答案。”
“穆云栖,只有精神世界得到了满足,才会有最正常的感情。我现在光生活已经筋疲力尽了,感情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无足轻重。你还小……”
“你只会说这句。”穆云栖打断她的话,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我不是拿年龄当借口,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唐偌长叹了一口气,闭眼沉思片刻,企图用他能理解的方式来解释:“我相信你喜欢我,但我也相信只是现在。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改不了。”
唐偌不给穆云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我以前也会很用心去幻想,大到将来会有很多很多的钱,要怎么去分配这些钱,小到明天早上醒来吃的油条会不会掉渣,豆浆会不会加糖。”
“可是不管多小的愿望,绝大部分都不会实现。穆云栖,我也幻想过和你在一起。但一个人的幻想破灭太多次,就不会再抱有希望了。就算是在我的幻想里,你最终都还是会离开我。”
穆云栖不能理解,他无法认同唐偌的话。
唐偌却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自嘲道:“你不会明白。看吧,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沟壑,你乐观积极,而我患得患失,甚至连喜欢你这件事情,我都会质疑对你的照顾,到底是喜欢你,还是母爱泛滥,一时兴起而已。”
唐偌的心脏开始抽痛,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双刃剑,扎向穆云栖,也扎向自己。
她语气虚浮,再次狠心道:“你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回去吧,不要执着于说服我,不要纠结在这里,不要感情用事。”
穆云栖却上前一步,跨进屋里,站在眩光的阴影之中,双眸透着微光,坚定地道:“如果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喜欢我,那就去印证。觉得我们会分开,那就过好没有分开的日子。这不是你埋头躲避的理由。你不是自诩比我成熟吗?可明明彼此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事情,你连试一试都不敢。如果什么都不做就认输,你就是个胆小鬼。”
“是,胆小鬼不配拥有幸福。很早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了。”
她在离开邓嘉乔之后就知道了,她对自己的胆怯、自怨自艾、逃避、衰败了如指掌。
她知道,这样的人是不完整的,是不配拥有幸福的。
穆云栖大声道:“胆小鬼不管做什么都会后悔的,因为她只会把一切都朝坏的地方想,所以就算我今天放弃你,就算我们不在一起,你也不会觉得轻松。”
会痛苦,会后悔。
唐偌比任何时候都要确定。
她的大脑因为不断的对话而开始混乱,她一次次地在企图说服穆云栖和不要被穆云栖说服之中奋力思考。
她觉得自己无力承受,只能再次不管不顾道:“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做决定的人是我,承受结果的人也是我,跟你没有关系。我要回去睡觉了,你自己回去吧。”
“所以你还是要逃避,对吗?”穆云栖眼里满是失望,“永远逃避,一直逃避,对吗?”
“对!”唐偌的耐心已经耗光,奋力喊道。
穆云栖一句话也不说,只死死盯着她。
她根本不敢去看穆云栖的眼睛,转身折返回客厅,故作毫不在意朝着玄关的方向道:“你走吧,走吧。”
身后,“啪”一声,门被重重关上了。
唐偌的心随着关门声重重摔在地上,她如僵木一般呆站在客厅中央,夜幕中的黑色浓雾朝着自己席卷而来,浑身沉重到不能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