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月做了一个梦。梦里下着血做的太阳雨,她一口一口,吞掉不断生长的彩虹。
杨明月猛地睁开眼,回到昏暗的宿舍。微微喘气,她感受到心脏“咚咚”响着。世界还未睁开眼时,杨明月是一只被阳光猎杀的鳄鱼。她抬手看看手表:五点二十三分。
她疲惫地阖了阖眼。这是她这段时间做的不知道第几个噩梦了。每一天,脑子里的神经都像是混沌地搅在了一起,杨明月告诉自己:活着便好。
做噩梦醒后的肾上腺素逐渐褪去,杨明月又昏昏沉沉睡去,直到一个小时后的起床喇叭把人从床上吐出来。
好烦。好吵的起床铃。
杨明月像机器泥人一样叠被子,穿衣服……直到她“秃噜”一下滑下楼梯时听到了江清风的惊呼,才回过神。
“嘶,好疼。”杨明月木头一样的脸终于有了点神色。身后的江清风和阮圆秋跟着从楼梯上跑下来,一起把杨明月搀起来。
江清风轻轻抬起杨明月的手掌,看了看说:“哎呀,红了一大片,都渗血了。”杨明月苍白着脸,疼得龇牙咧嘴,没有说话。阮圆秋搀着杨明月的另一只手臂,把心疼的神色藏在杨明月看不见的地方。阮圆秋知道杨明月有多痛苦——不是此时的外伤,是神经里看不到的折磨。
两人把杨明月扶到医务室之后,阮圆秋就借口帮忙带早餐先离开了。一来太多人容易帮倒忙,二来……她不想在杨明月面前因为共情而哭出来。
那会很尴尬的。阮圆秋一边快步走向食堂一边想。
“诶呦,怎么搞的摔成这样啦?”医务室老师皱着眉头迎上来。
“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杨明月轻声回答。
“来我给你消毒一下。诶呦头都磕破了,头会不会晕?早上太困了是不是啊,下楼梯要小心点呀……”医务室老师念叨着走进药房。
江清风坐在杨明月旁边,看着医务室老师把碘酒涂在杨明月的伤口上。一通处理过后,阮圆秋也恰好带着早餐回来了。
看着浑身打着“补丁”的杨明月,阮圆秋开口道:“哎呀,我们小月亮变成布娃娃了。”杨明月委屈地点点头。阮圆秋用染着早餐的热气的手掌,轻轻抚了抚杨明月的肩膀。
又把杨明月搀着回了教学楼,三人才开始吃早餐。杨明月的最后几口险些被查早读的老师发现,幸亏有阮圆秋拍了拍杨明月的后背提醒她。
细雨绵绵。
南方的春雨果然是到处流的。杨明月托腮看着窗外想。
课间总是很安静——睡觉的睡觉,写作业的写作业。杨明月任由风抚摸她的脸颊,雨丝冰冰凉凉地落在脸上。
江清风从后排慢悠悠晃上来,蹲在杨明月桌前说:“怎么样,还疼吗?”杨明月垂眸看她:“嗯,还好啦。”
“今天数学课听懂了吗?”江清风又问。杨明月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江清风看着杨明月无奈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然后说:“没事啦,今天他讲的是压轴题型,确实很难的。”
江清风看见杨明月点头回应时的微笑,只觉得她今天的神色太淡了。
很奇怪,感觉明月的魂丢了。江清风心想。
晚自习之后的半个小时,是江清风和杨明月约定的、帮她复盘数学课的时间。
“嗯……这些压轴题的话,思路确实是很复杂的。那我们今天就先把题里用到的基本知识点梳理清楚,好吗?”江清风拿着练习题,转头问杨明月。杨明月的脑子像是加载了一会儿,才回答了“好”。江清风觉得杨明月实在不对劲,于是停下来问她:“明月你还好吗?”
杨明月闻言扬起一个笑容,说:“我……没事!”
江清风见状还是抿了抿唇,觉得杨明月明显在勉强。她犹豫着要不要点出来。
“明月,”江清风很快下定决心,轻声道:“不用勉强自己的,你看起来都快晕过去了。”
杨明月愣了愣,笑容渐渐蔫下去:“嗯……是很难受啦,感觉刚刚听你说话都理解不过来。”
杨明月抬眼,就撞进江清风关切的眼睛里。
“没事的没事的,”江清风叹道:“那今天不学数学了,我们回去休息好吗?”江清风牵过杨明月的手。
和杨明月一块儿走回去的路上,江清风感觉自己牵着一棵垂头丧气的小草。春风穿林过叶,竟也显得悲凉。
晚上熄了灯,江清风看着天花板,一遍遍回想着这一整天自己对杨明月的关心。
很奇怪啊,真的很奇怪,为什么会那样牵挂她呢?
江清风说,附中排球队暑假要去参加省赛。
杨明月坐在排球场的看台上,看着江清风的身影发呆。向戏剧社请了假后,杨明月也不知道去哪儿,于是江清风提议带她来排球场坐着。
一颗排球在网的两侧飞来飞去,队员的喊声一山一山地起。杨明月看着也弯了唇:好有生命力的地方。
今天不是平常的训练,而是选拔赛,这决定了高一的哪些新生可以有机会在省赛上崭露头角。杨明月心里很期盼江清风能选上,但也不为她紧张——好似她一定会被选上那样。杨明月看着又扣了一个球的江清风想,她一定是可以做到的啦。
江清风是最后一组,接着就是等教练公布选拔结果了。刚下场的少女们都微微喘着气,各自寻了个地方休息。江清风拿着水杯,和身旁的队友闲聊。杨明月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不自然地把手撑在椅子上,转头四处望了望。看台上的观众稀稀落落,多是队员的同学——杨明月一个都不认识。
江清风抬头看了一眼看台:杨明月低着头,轻轻晃着腿。
她好像,有点尴尬吗?江清风想着,走上看台,坐到杨明月旁边。杨明月看到江清风走过来,抬头看着她坐下,然后说:“你好厉害!”江清风笑了笑,说:“我现在好紧张。”杨明月看她云淡风轻的样子,打趣道:“看不出来。”
两人没说几句话,教练就准备公布结果了。杨明月看江清风急忙忙跑下去,然后被教练点到,然后和选上没选上的队员庆祝,然后和学姐一块儿庆祝。
像一段抽帧的录像带一样。排球场边,杨明月一边向江清风道喜一边回想。她看江清风打算往队友那边去,也就识趣地与她道别。
离开排球馆,杨明月看着被浮云遮得忽明忽暗的夕阳,觉得自己像一只迷路的信鸽。她走在林荫大道上,低头看着光线淡淡地从树叶的罅隙里撒到地上。
走着走着,她隐约听见阮圆秋的声音从背后由远及近地传来。杨明月转头一看,是淡淡笑着的巩明妍和叽叽喳喳的阮圆秋。
杨明月转身站定,等她们俩走近。
“嗨明月!好巧诶!”阮圆秋的嘴百忙之中抽空给杨明月打了个招呼。“秋秋!明妍!”杨明月笑着挥手。
“我刚刚在和明妍说我看的动漫,就是那个……”阮圆秋招呼着杨明月,三个人一起走在林荫大道上。天气晴朗,黄昏的天空像是一幅印象派的油画,橙黄色的云和蓝色的天搅成一团,澄澈如月的夕阳掠过林岸。仲夏的林木繁茂起来,微风过叶,枝头轻轻荡;女孩子们的说笑声在风里飘啊飘,晃呀晃。
不过,刚入夏的天空总是爱哭,明媚到灼热了,便会下一场大雨。一连好几天的雨,四处是潮潮的,空气都黏腻起来。
下了晚自习,杨明月撑着伞在潮湿的夜色里走着。她低着头,看自己的脚步被雨水沾湿。
江清风从教学楼出来,看见一群快步走路的人里,有一个像没电的玩偶的杨明月。她向杨明月走去,走到她身后时,却突然犹豫了。伞下的杨明月仿佛和雨水融在了一起,像落在泥土里的芭蕉。
“明月。”她轻声唤道。
杨明月缓缓转身,把眉眼和唇角弯起来。江清风看着这样的笑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冲杨明月一笑,收了自己的伞硬是挤到她的伞底下。
“我们快走吧,别着凉了。”江清风用故作轻松语气说着,握住了杨明月执伞的手。
两个人的伞下很安静,只听得雨点滴滴答答的声音。江清风走着,不时看一眼身旁沉默的杨明月。她的眼睛一眨一眨,每一次的垂眸都像一滴眼泪。
江清风有些无措,把最近发生的校园趣闻倒出来讲给她听。杨明月淡淡地应着,不时笑笑,眼睛瞟一瞟前方。
走到宿舍楼下,江清风接过伞收了起来。杨明月终于抬起了头看着她。
江清风看着杨明月的微笑,心里却更难受了。她拉过杨明月的双手,看着她灰扑扑的眼睛道:“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难受?”杨明月仍然抿嘴笑着,摇了摇头。江清风皱眉,把她拉到一处没什么风的地方,又重复了一遍问题。杨明月却是低着头,没有再回答。
江清风轻叹一口气,伸手轻轻拢住杨明月。“我可以抱抱你吗?”她轻声问。杨明月没有说话,只是也伸手环住她。
江清风抚着杨明月的后背,在她耳边说:“你真的很棒,你很勇敢,你做得很好很好了……”一遍又一遍。杨明月在她的怀里很安静,只是轻轻把头埋进她的脖颈,越来越深。
这里没有风,不会着凉。
这里淋不到雨,不会湿透。
这里是春天的避难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