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留在春天里 第8章 04 停息

咔嚓，暮谈按下快门，拍下一张照片。

她放下相机，取景框后的人转过身来，风吹起她的头发。没过多言语，只是轻轻地眨了两下眼睛。

阴雨天气，空气沉闷而潮湿，树不说话，摇动孔雀绿的、湿漉漉的叶子。天空灰白，显得那人的风衣颜色愈发浓烈。红色是饱含感情的颜色，是血与火的象征，也能用来描述心脏和爱情。

简直像做梦一样，暮谈心想。

那天拦下她的，的确是林。不是幻觉。她的角色真的出现了。

有血有肉、躯体温热，和她画里如出一辙，银白色的、柔顺的短发，猫一样一蓝一金的眼睛，左眼下有颗明显的泪痣，穿着一成不变的黑衬衫与红风衣，神色淡淡的。会突然消失又出现，除了她别人都看不见，除此以外和真人无异。总是沉默着，但是会认真听她说话。她走过天桥的时候林跟在她身后，她停下看鸟的时候林就站在她身边。她牵起林的手，掌心柔软，有点微微的凉意。

每到这种时候，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砰然作响。

你为什么会出现呢？暮谈在心里默默地问，你是听到了我的呼唤才来的吗？为了拯救我才来的吗？

当一个人不再能由内向外长出生命，就只能向外界寻求一丝绿意。所以她拉着林出来了。

十月份这城市仍然温热，碧绿的梧桐叶遮天蔽日，她穿了喜欢的裙子，想起这好像可以被称为“采风”。非常轻盈的词汇，采摘一缕先穿过满城绿树、又拂过她们发间的风。

林没有说话。大部分时候她都在沉默，但暮谈知道她有她最喜欢的女歌手那样的声音，音色又薄又冷，低，还带着一点沙哑，像一片薄荷巧克力。

暮谈不太喜欢自己的声音，变声期后就失去了少女的感觉，不够甜美也不够冷淡，是在中间不尴不尬的位置，比一般女孩子要粗，还带着鼻音，像雾霾一样不透气，大声说话又会变得虚弱无力。想起来以前她很希望自己的声音可以变得甜一点、清亮一点，像玻璃瓶，或是她小时候很喜欢的那种劣质硬糖。苹果味和柠檬味的好吃，颜色也鲜亮，她最讨厌草莓味。

采风好像真有点用处。牵着林的手，她穿过迎面而来的潮湿的风。到南方去，到南方去，到如茵的绿中去，让雨水冲刷她每一寸枯竭的神经，直到干涸的身体再度长出纤细的苔藓和银白的诗篇，直到她的血液里情人和春天都归来，再长出一个月亮。

我的人生已经一无是处了，暮谈想，但只要我还能创作，我还有角色陪伴在我身边，我就还能坚持到下一个白日。

她低头去看自己的相机屏幕。红衣服和绿色的树林不太适配，看着像冬青树，过圣诞节一样。可同时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胸口生出了，蓬勃而温暖，仿佛永远不会停息。

要是你春天来就好了，暮谈说，忍不住笑起来。春天我们可以去湖边看早樱，湖水介于钴蓝和石青之间，等到夜晚降临，灯光会从薄薄的花瓣里走出来。天上挂的是一轮圆满的明月，弦月就碎在夜樱里。

春天和黎明是同义词。东方既白是凌晨四点时浅浅的天蓝，嘉陵水绿是三月新发的草芽也是先暖的春江水。这两个时节一样充满希望又满是疲惫，重新开始和结束一切具有同样的诱惑力。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明年春天呢？冬天反正很快就会来了。

暮谈说，我想让你看看雪……也看看桃花。

暮谈说，林？

她茫然地抬起头。

身边空无一人。

暮谈知道生命逐渐回到身体里是怎样一种感觉。要怎么去形容呢？那大概是……她开始记得自己做过的梦了。

所以她也知道失去这种力量是怎样一种感觉。

没有人能不怀念那种心情，怀念那仿佛站在甲板上航向世界般的兴奋感，怀念那无穷无尽的精力和激情，那时候她像一朵明媚的黄水仙。可那心情就像夏季的雷阵雨，无法预测也无法被捕捉，来势汹汹、声势浩大，雷声隆隆里暴雨如注，闪电让人战栗。在暴风雨里高歌是件浪漫的事，可阵雨过后留下的，往往是拥挤的路况、肮脏的地面、从下水道里冲上来的蟑螂，被淋湿的衣服和头发，纱窗和窗台上留下层层叠叠的泥点。

所以比起怀念，其实更像是在悼念。

她对着空白的纸面发呆。良久，只在日记本上画了个水平的箭头，意思是今天没有情绪。原本她想用这样的方式监控自己每日的情绪，试图找出些规律，后来发现她的心情波谱比一段宇宙噪声还要混乱。

画完，暮谈长长叹了口气，无力地趴上桌面。枕着胳膊转过头，却意外地看见林坐在旁边。

“哎呀，你又回来啦。”

林点点头。

“我在看以前的日记……”暮谈说，有点怅然，“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你说怎么办啊？我写这些东西……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我记下了我十几年的人生，我把每一件事都写下来了，现在它们什么用场都派不上，我自己看都觉得烦。”

“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只能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回想，试图找回那时的心情，却怎么都无法理解那时的自己。我好恨，但我又不能停下，不然我记下它们是为了什么？

“忘记了的事情一遍遍去咀嚼很痛苦，可不去体验、铭记这种痛苦我就没法创作，可是我真的很累啊。”暮谈喃喃道。

无人回应。逆着光，林的面目模糊不清。

其实创造林的时候，她也是没有多少台词的。因为大多数时候她其实不知道林应该说什么。明明是自己创造的角色，却写不出台词来。

大概是因为她自己也不爱说话，所有言语只在脑子里卷起风暴，被撕得七零八落。在思想的世界，吵嚷没有一刻停止。但是，林一出现，那些扰人的思虑都变成了白噪音。她的世界重归宁静，极端而疯狂的情绪也都适时地沉默下来。

林的安静是一种令人心软的空白。

她的空白则只是空白而已，不值得书写也不值得歌颂，无聊至极。

近来她不觉得开心也不觉得难过，只是觉得疲惫，由内而外生出的疲惫，反应在画面上就是寡淡无味，变回了常温白开水。想了想，她找到了自己几年前的日记。

一开始写日记，是因为很多话无处诉说，只好写给自己看，保存下每一日的她自己。只要翻开纸页，就有一个过去的她站到她身边，对她诉说她当时的心情。因为有那么多个“我”在，我并不孤独——她这样想。

其实那些事和心情记叙下来并没有意义，因为她总有一天会无法共情过去的自己。她明白这些道理，却没有想到这件事来得如此之快。

后来写日记是为了“做素材”。只是苦中作乐般地把自己的人生当作故事，安慰自己我所有的痛苦都是有用的、有意义的，是可以转化成才华和艺术的，只有这样她才能不那么痛。

可无法共情、无法理解，也就意味着无法对纸上字字流泪的人生产生任何情绪，她变成了看客。过去的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和无言沉默冷着脸的她隔着一道岁月相望。原来她失去的不只是那时的灵气，一同丢掉的还有共情能力。而为此记叙下的、十几年的人生，也都毫无意义。

——可是，我连感到痛苦的能力都失去了，又该怎么维持你的存在呢，林？

*注：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顾城《门前》

“到南方去/到南方去/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没有月亮。”——海子《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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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4 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