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留在春天里 第6章 03 八月

我的生命又回来了，暮谈心想。

从昨晚就开始有预兆了。尽管仍然难以入眠，她却并不觉得疲倦，脑内呼啸的狂风似乎也开始有了形状与轮廓，它们在编织故事。所有停滞不前的角色都开始疯狂奔跑，所有人突然开始大哭大笑，暮谈觉得自己的心脏又在跳动了。

她其实常常能听见心跳的声音，但没有这一次这么令人兴奋，她几乎战栗起来，简直想现在就下床去写，去画——但寂静里室友翻了个身，于是她只好闭上眼。

好想快点毕业，她想，好想一个人住，可以自由地画漫画。白日里的她只是具躯体，夜晚她才能找到灵魂。但这才九月，离毕业还有大半年。

前些天她过了自己21岁的生日。8月31日，一个意味着夏天结束的日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也并不觉得失望。她过了年纪，不再会期待生日当天收到猫头鹰来信或是被神秘组织带走去屠龙了。生日当天她独自一人去渡了江，天色阴阴的，江水也沉默无声。没有她想象里的绚烂落日，天空只是慢慢地变成一整块不透明的紫，然后黑下去。四周全是骑电动和摩托的下班打工人，还有放学了的系红领巾的小孩。轮渡行至江中央，她在沉甸甸的生活包围中许下愿望，希望自己能够如渡江一样渡过余下的人生。

大概只有在闭上眼双手合十的那一刻，她是真的希望自己能活下去的。

从前是被家人包围着，簇拥和催促里许一些有关清华北大的幼稚愿望；后来是在铺满试卷的匆匆时光里，下了晚自习回来，没力气思考太多，就着脑子里的数理化，许一些潦草的心愿。算起来她好像没有几次是为自己许愿，她只是在满足别人的期待而已。21岁，她才缓慢地开始思考自己想要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那愿望起了作用，她今天醒来后看到阳光洒落满地，居然久违地感到一种飘飘然的喜悦。太好了，她心想，我的灵魂再次拥抱我了。我又可以去爱了。

她光着脚跑到阳台上，地板冰凉，阳光穿过双腿和手臂，越过那些崎岖的泛白的伤痕，她盯着自己的皮肤，光影交界处是明亮的半透明的橙红色，和画出来的一样。风突然变得那么亲切，穿过她这张织得密密的破渔网，什么都没留下。暮谈突然很想笑，很想大声唱歌，很想在草地上跳舞，想踩着浪花冲进海里，想热切地拉起朋友的手一起向日落奔跑。她蹦跳着回去找到拖鞋，拉开椅子，迫不及待地拾起笔，造清醒的梦。

她笔下的男女主角从未如此真情实感过。仿佛刹那间所有角色都有了灵魂，都有了爱，所有对白都带着泪带着笑，所有躯体间的触碰都能感受到温暖，他们小心翼翼地牵起彼此的手，听见血液流动中的心跳。连带着那些弱智剧情都变得顺眼起来，暮谈心想你们懂什么，这叫简单爱、小确幸好吧？

越看越喜欢，她其实很少有这么喜欢自己作品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打草稿时信心百倍，画到成图就变得想吐，闭着眼扔到文件夹里埋起来，两个月后再发掘出来就会：天哪，我简直是天才，怎么会画得这么好？我就知道我的才华并没有消失！

然后再往外一发，再过两个月觉得呃呃呃真的好难看啊然后光速删掉，再过两个月又后悔唉那真的是神作，再发一次吧——如此循环往复。

她的心情一直都是这样，习惯了。

“我要加更！”

“状态这么好？你确定吗？”编辑发来疑问。

“确定~”暮谈听着歌打字，没几个字就去切歌。往常欢快的歌开始变得吵嚷，抒情的歌她又听得焦躁，可不放一点背景音乐又觉得空落落的，受不了。

“我状态绝佳！不趁着这个机会多画点就可惜了！”

她发了个蹦来蹦去的猫猫表情包。编辑思考了一会儿，说好吧，加三话，我去给你联系平台，推流都约好了，别开天窗啊！

“不可能，一周就能画完好吧！”

暮谈信誓旦旦地敲下这一句，又打开购物软件，看什么都觉得喜欢，想想还有钱，于是任性地买了起来。印着猫咪的衬衫很可爱，天蓝色的连衣裙也好看，口红要不要也买几支呢？她跑到镜子前面看自己，哎呀，我真好看。是谁二十几岁了还这么萌呀？原来是我呀！

朋友发来消息，说怎么问你去医院没你都不回我啊！暮谈赶紧撒娇道歉，说对不起啦状态不太好，我们线下见个面吧！我们去吃好吃的，我想吃冰激淋！我们一起买新衣服好不好，然后一起去跳舞！

带蕾丝和轻纱的裙子柔柔地落在小腿上，柳絮一样轻软。暮谈抽出口红中的一支，是艳丽明媚的樱桃红，映得她的眸子也鲜亮。

我可以做到的，我没问题的，毕竟我是天才嘛！

我很快乐、很幸福。

——可最后她什么都没做到。

轻飘飘的感觉只持续了几天，她就从云端坠落下来，而此时快递才姗姗来迟，箱子堆满整间屋子。回过神来她才发现自己说了太多蠢话、做了太多蠢事、买了很多东西花了很多钱，每一样都让她羞愧。为什么要向不熟的人轻易地吐露自己内心的感情？谁想听你的痛苦人生？她脸上的尴尬你是看不到吗？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她其实知道自己在兴奋——不正常地兴奋。想要和更多人交流，急不可耐地诉说自己的心情，几乎是强迫他们把话题继续下去，瞪大了眼睛盯着对方的反应、嘴却不停地一开一合讲着废话，她觉得自己的样子肯定像一条鱼。

聊完又会觉得恶心反胃，可是她控制不住那份亢奋。那种时候她总是好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半空中还有一个暮谈，在冷眼看着她不合常理却符合所有人期望地开朗、健谈和自信。

编辑发来的消息还没回，焦虑像一群打转的蚂蚁，在她身体上锲而不舍地盘旋着。她没有力气去点开看，只能在心里道歉。朋友也质问她了，约好了一起出去玩怎么突然又放人鸽子？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又不回消息了，又玩消失？有病赶紧去治啊不要再拖了！

对呀，前几天不还是好好的吗？

喉头有点哽，但很快就被雨天独有的潮湿气味冲开了。暮谈知道自己在逃避，在拖延，可灵感不是召之即来的。她想要回到那种飘飘然的在云端一样的状态，但现实是她只能被动地坐在原地，用玩手机来麻痹自己。她又开始嗜睡，经常中午十二点才醒来，两三点又躺回床上去。下午睡觉容易做噩梦，尽管在梦里被追逐、撕咬已是常事，她每次睁开眼还是会觉得疲惫不堪。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原来幸福如此短暂。能大声跟朋友见面说话的日子远去了，她现在连回消息都做不到。能品尝到食物每一种味道的时光也消失了，她现在只是本能地向嘴里填充食物。看着自己画下的一幅幅画，总觉得很陌生，自我厌恶和无意义感始终把她围绕。新买的衣服没有心思去试，舞蹈课也不愿意去上——她甚至没有办法从床上爬起来。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把她拖进江水里，连胸口也闷闷的，像压了千斤重的秤砣。

燃烧过后只剩下疲惫。她现在不觉得开心也不觉得痛苦，只觉得很累。笑也很累、哭也很累……她什么都不剩了。

空白画布望着她发呆。半晌，暮谈拼尽全力拿起笔，习惯性地勾勒出一抹红色。林的形象自然地流淌出来，垂着眸，一如既往地面色平静。

是因为她本身无法肆意大哭大笑了，所以只能画出面无表情的角色？还是说如果林表现不出情绪，那她利用创作者的身份向角色转嫁痛苦、焦虑时，愧疚感就会少一点？无论如何，暮谈喜欢这种平静，不管那代表着白纸还是深海，总归都能接纳她无处安放的情绪。不论她的痛苦有多浓烈，狂风席卷里林都像座不倒的神像。她是卷起风暴的罪魁祸首，但她也蜷缩在林的翅膀下乞求庇佑。她换了黑色的勾线笔刷，给林的左眼下点上一颗痣。

是泪痣。

暮谈一直很想要颗泪痣，但很可惜，色素不怎么听大脑皮层的指挥。所以她给林加了一个，旧设定里是没有的。正下方的位置很特殊，通常人们在喜极而泣或悲伤痛哭时，由于面部肌肉挤压，眼泪通常会由眼角或眼尾流出，途径的痣叫泪痣，寓意不好，注定一生多泪。而人在恐惧时面部肌肉僵硬、眼睛不自觉睁大，此时眼泪才会从正下方流出。这其实是个很值得反复品味的设定，可以放在两个角色身上作对照，但在林身上……她倒不觉得林会大悲大喜，更不会被吓哭，这个人——这个角色如果哭，也只会木木地任凭眼泪流出罢了。况且她想不出这个角色会流泪的理由。全知全能的神怎么会落泪呢？神倾听过那么多苦难，依旧面色不改。

——现在只有你在倾听我了。

——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你是我所有情绪的集合。你是我存在的唯一价值。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只剩下你了。

画面上林正站在海水中央，垂着眼帘，神色无悲无喜。她的手在抖，因此画面一片模糊。画不下去了，无能为力的感觉绞紧她的心脏。

——林。林。林。

——如果你真的存在就好了。

那双模糊的眼睛望着她。

——你会听我倾诉吗？你能承担住我时而如雪崩一样的情绪吗？你能在我烧掉一切后还来拥抱我吗？

凝固的海浪淹过了林的膝盖，风衣沾湿了，颜色变得更加浓郁。她没有听见潮水的声音。

——拜托了。请跟我说说话吧。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画下去了。

——我已经不再痛苦，也没法欢笑了。我没办法再创作和你有关的东西了。拜托你……讲讲你自己吧。

世界满是寂静。

“叮——”

手机亮起。

是编辑的消息。

暮谈吓得一抖。叮叮叮叮，手机无情地持续响着，下一秒铃声骤然响起，视频通话请求出现在屏幕上，那一瞬间暮谈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跳。

……惊恐发作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先是眩晕。头晕眼花、喘不上气、心跳加速、手脚发麻，仿佛有人拽着她的灵魂从胸口处向外拉扯，不知道是她在发抖还是凳子在抖。心慌得像坐飞机时一直向下坠落，惊悸感从心脏一直蔓延到天灵盖，她除了大口大口喘气什么都做不了。好痛苦。感觉自己要死了。一切都失去控制了。她没办法靠近她自己。暮谈在在一阵阵冷汗里拼命试图握拳，用指甲去刺掌心，指缝和手心一起刺痛，可是手软得根本使不上力气。

冷汗沁透了衣衫，在眩晕和恐慌中，她勉强从一片空白的大脑里捞出点神智。动不了，即使理智知道该去接电话、编辑也不会太凶，但身体却沉得无法挪动半分。

只要——只要一点——

她瞟见桌上的美工刀，剧烈喘息着拼尽全力伸出胳膊去抓，只要一点、一点能让她冷静下来的东西，只要什么能把她从这场惊恐的酷刑里拯救出来——

鬼来电似的铃声骤然停止。有人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把她拉进怀里。

柔软的发丝掠过她耳畔，她嗅到海风的气息。

拥抱着她的人穿着一身深红色的风衣。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