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留在春天里 第13章 12 理想

大火熄灭了。

安安从高台上跃下，把祁安扶起来。雨把她彻底打湿了，卫衣下隐隐渗出血色。

“你还好吗？”安安急切地问，在她身边召出银白色的光幕。

祁安只是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抬头望向天空，火与云在纠缠，雨下得更大了，四处都是奇形怪状的生物在哭嚎。她几乎唤醒了埋藏在地下的所有怪物，现在纸人、玻璃人、还有会飞的……眼镜起雾了，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总之都冲着她们狂奔而来。

“辛苦了。”安安不由分说地给了她一个拥抱，握着法杖站起来，“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在逐渐崩坏的世界中央，少女举起新生的树枝。巨鸟从天空中坠落，嘶鸣着重重砸在光幕上。雨开始变成冰雹，变成大雪，铺天盖地砸下，灰云也开始成片塌陷，露出背后猩红色的天空。千万种呼喊叠成一片，祁安捂住耳朵，不知为何有种预感，这个因暮谈而出现的世界，就要消失了。是好事吗？算是吧。

忽然她被拉扯着退后，下一秒她刚才坐着的地方落下了巨大的石块。光幕碎裂，安安急道：“情况不太妙……火没有带走这些怪物，它们越来越多了！”

“这个世界不会有出口了。”祁安疲惫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把她所有的痛苦都唤醒了，这个世界承受不住……我们逃不出去了。”

安安却摇头：“我知道的……其实那也是你的痛苦。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我分得清，你召唤出的怪物不会攻击我们，只会自毁。”她说着，看起来相当难过。

她们一时陷入沉默。天地隆隆作响，安安营造出的小小光幕摇摇欲坠。半晌，这总是笑着的少女郑重地问：“小祁，你相信爱与希望的魔法吗？”

她的眼神太过认真。祁安沉默了两秒，说，“相信。”

“好。”安安说，她的眼睛还是很明亮。

她双手牵起祁安的手举到面前，合上眼低声念起咒语，光点在她周身凝聚。慢慢地，从她们交叠的手掌中，一把银白色的长柄雨伞逐渐成形。

她松开手，祁安握着雨伞手足无措。安安看着她，忽然笑了，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很感谢你。”安安说，声音那样清脆，“因为有你，我才能站在这里。”

“……你应该讨厌我的。”祁安低声说，没有回抱她，“如果我没有来，你就可以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一直以来，你幸福吗？”

你在我理想的世界里，过得开心吗？

你是我理想里的自己。你那么漂亮，开朗而自信，强大又温柔，有很多朋友，有很多、很多的爱……

“我很幸福哦。”安安依旧抱着她，她比祁安要矮一点，正好可以把脸埋进她的肩膀。她闭着眼睛，慢慢地说，“就是如果你能让我愤怒一点就好了。”

“……愤怒？”

“是的。虽然我相信爱与希望，虽然我想要为大家都带来幸福，但是……我也想要变得稍微自私一点。”

“我想要愤怒，想要不必永远保持着完美而无害的样子，我想可以生气、可以不完美，我可以表达出我的愤怒。我可以自私，可以恨别人……哈哈，这样是不是不太像魔法少女了呢？”

“可我是你的理想啊。这些是你的一部分。创造我的时候，为什么把它们都抛弃了呢？”

祁安颤抖起来。

是的，愤怒。

她期盼自己成为魔法少女，期盼自己有更加耀眼的样子，期盼自己永远完美永远开心永远乐观向上，永远都是一幅笑意盈盈的样子……她无法想象“人设”被打破的样子。魔法少女会愤怒吗？会露出这样狼狈而丑陋的样子吗？

……原来她可以不笑吗？

安安这时已经松开了她。即使经历过一场恶战，她依旧是明媚而美丽的。没有沾上污泥、衣物没有破损，仅仅是头发胡乱地散开，却也像一大把金色绣线一样，如此璀璨。安安给她把湿透的灰发别到耳后，收回手时指节蹭上了她的血。

“如果可以的话，请把有关我的故事写下去吧。”安安说，“其实，你已经成为你理想里的样子了。”

祁安还没来得及说话，脚下就突然一空——

失重感猛地袭来。

她们脚下的地面骤然塌陷，可下一秒祁安就被接住。支撑着她的是银白色的树枝。从缝隙中生出巨大的树木，没有花、没有叶，枝桠纤细，却那样安稳。

狂风席卷，她被推着远离四分五裂的天台，祁安只来得及看见安安的身影一闪，就被尘沙迷了眼。雪片如刀，割断了她的头发。

祁安挣扎着爬起来，身下枝桠不顾一切地伸展着，像杰克的豌豆又像通天的高塔，带着她向北方的天空伸展而去，向那颗蓝白色的星星攀去。

“小祁，跑吧！往星星的方向去！”

长满藤蔓的房间、巨大的落地窗、唯一有阳光的地方，柔软的白云、会说话的方糖和饼干、装在精致骨瓷茶杯里冒泡泡的可乐、吵吵嚷嚷的坏脾气小鸟……一切一切都在远离。祁安撑开银白色的雨伞，挡住所有袭来的风雪，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恍惚间她听见安安说，跑吧，祁安。你曾经的理想和爱可以为你遮挡住一切伤害。

我马上就来。

逃，永远是逃。祁安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就在逃，和林一起。她拼命地向上奔跑，直到手中的雨伞终于溃烂，化成光点散落在身边；直到脚下的树木终于枯萎，变成片片白雪，和她一起自半空降落。她试图去抓、去触碰那些逸散的银白色，却只是被罡风割出一道又一道伤痕。

——其实她第一次见到安安的时候，是嫉妒的。

怎么能不嫉妒呢？理想中的自己突然出现，那么完美、那样光芒夺目，自己跟在她身后越发自惭形秽，可安安又毫不在意地拥抱了她，于是只有她自己阴暗地别扭着。

可是她怎么就忘了，安安就是她自己呢。

她曾经真的跟魔法师先生、狐狸先生还有一些网友成了朋友，她曾经真的治愈过别人、帮助过他人，她曾经真的——

“如果能把故事写下去就好了。”祁安喃喃道，露出了后悔而不甘的神色。透过纸人和风雪、透过漫天飞舞的瓦砾，她看见头顶悬挂着明亮的蓝白色光辉，却只能身不由己地，向下坠落。

可这一次，她不觉得疼。

祁安感到自己不断地下沉、下沉，和所有怪物一起，沉入到城市的最底端，沉入到漆黑的深渊当中。哭声逐渐清晰、变成一个声音。和她的很像，但要粗一些、低一些，还带着鼻音。她睁开眼，看见不远处背对着她跪着一个女孩。

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

祁安慢慢地爬起来，向她走去。女孩没有抬头，她径直俯下身，从背后抱住了她。

“你现在还好吗？”

女孩没有回复她。

祁安把下巴搁在她头顶，自顾自地说：“我从看到林的第一眼就明白了。那是我创造出的角色，但和我的记忆里不太一样。她应该是完美的、强大的，有一双翅膀，无所不能。我是因为讨厌自己才创造出她的。我讨厌自己的弱小、无能，讨厌自己的平凡和懦弱，我希望她锐利而张扬。但是她的身上逐渐多出了我不记得的设定，比如那颗泪痣。我想还会有谁能改动我的设定呢？那一定是未来的我了。”

“知道未来的我还在的那一瞬我忽然觉得很安心。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有成为很厉害的漫画家吗？为什么还在改动这么旧的设定呢？你又经历了什么呢？我听到那些纸人说的话了，你现在画不出来吗？你没办法喜欢上自己了吗？”

“……”

那女孩终于开口。

“是的。我已经不再能喜欢上自己了。有时候我很怀念我的年轻时代……我很羡慕年轻时的自己，我很羡慕你。我记得你总是有源源不断的灵感和动力，你总是自信地把作品展现给所有人看。我怀念那份灵气。”

“真的吗？”祁安轻轻笑，“你不会觉得很幼稚很矫情吗？”

“拥有充沛的感情并且勇于表达，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女孩吸吸鼻子，她逐渐不再哭泣了。“虽然……是有点稚嫩。”

“太好了，你有在好好长大哦。”

女孩低声说：“我没有。”

“创作怎么样了？”

“一直没停下。完结了几部作品，也有了很多读者。

“现在还害怕照镜子吗？”

“偶尔不怕。”

“可以自由地买喜欢的裙子了吗？”

“嗯。第一笔稿费拿来买了喜欢十年的裙子。”

“化妆也不会被骂了？”

“有时候他们还是会说我丑人多作怪，是要去勾引谁。”女孩回答，“但……我不太在意了。”

“那不是很厉害吗？”祁安说，“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做决定了吗？”

“嗯。吃得多也不会被骂了。”女孩顿了几秒，又说：“我还去学了跳舞……我还有了很多朋友。他们会听我讲家里的破事然后安慰我，会在我没化妆也没打扮的时候说我好看。我……不太理解，但我很开心。”

“成长万岁。”祁安叹息，“你很棒。一直以来辛苦了。”

“这不是很好吗？”她笑，“能够做喜欢的事情，有钱买想要的裙子，再也不用被迫留齐耳的短发或者大光明高马尾，想要一个发夹得用成绩来换，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想要打扮自己，却没有零花钱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只能翻出来妈妈以前的饰品偷偷带，被发现了还要被臭骂一顿。那五六年的冬天都没有棉袄，只能一直穿冬季校服，被整个美术班的人嘲笑。吃饭多吃两碗会被耻笑，说以后让婆婆家看笑话，可是不吃又会被质问是不是嫌不好吃。晚自习要到十点，妈妈不想做饭又不愿意给钱，只好一直吃方便面，结果被班主任看到了，在家长会上点名批评，回来妈妈就大骂我让她丢脸。”

空气静默了一瞬，女孩才很小声地说：“……原来还有这些事。对不起……我好像都忘掉了。”

“没关系。忘掉吧。”

“你觉得我应该恨他们吗？”

“如果你不愿意恨的话，就不要恨了。”

“那不就意味着和解了吗？”

祁安只是反问：“不可以吗？”

“我不能忘。我也不应该忘！”女孩激动起来，“如果把所有的痛苦都忘记了的话，它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而且我不能背叛你。我不能背叛过去的自己。我不能辜负过去那些流着泪的时刻。可我已经没办法和你共情了。我终于也到了觉得寻死很不孝顺的年纪。我不应该忘的，我应该铭记所有痛苦然后永远不被驯化，我应该一直恨着他们——我不能，我不能忘记你。”

祁安轻轻地捧起她的手，沿着手腕一路向上摸去。平整、光滑，连一点白痕都没有留下。她轻声说，“真好。所有伤痕都会愈合，一点痕迹都没有。”

“我不能替你原谅那些事情……”

“可我比谁都希望你能得到幸福。只要你能幸福，我可以被遗忘。”

“……”

“你尽管忘记吧。忘掉所有痛苦、不甘，忘掉曾经的你许下的誓言，忘掉我。你不要背负着痛苦前行了。你要往幸福去。”

“……”

“不要再反复诉说过去的事情了。不要再用那些事情惩罚自己了。不要再用痛苦获得价值了。如果觉得累，就忘掉吧。就和解吧。”

“暮谈，我希望你幸福。”

“……我有时候会收到你的信。”

“嗯，我记得，写给一年后、两年后的自己，对不对？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是我留给你的小惊喜。”

“我每次看到它们都会想，如果声音能抵达过去就好了。”暮谈轻轻地说，“这样你每一个孤独无助的时刻，每一次惶恐不安地怀疑未来是否会变好，我都能及时回答你，会的，没关系。”

“高考考砸了没关系，志愿不喜欢也没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仍然度过了还不错的四年，遇到了很多好朋友。没有去喜欢的城市、喜欢的专业没关系，我为这件事纠结了三年、永远困在高考那天，整日想着要是能回到过去就好了……结果浪费了很多时间。可是浪费时间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成长得慢一点，不着急。”

“不漂亮没有关系，说到底那都是别人的要求别人的审美，迷茫也没有关系，道路总是很曲折的。我有很多话想要跟你说，想要让你……别流泪了。”

暮谈握住了她环在她腰间的手臂。

“我也这样想。每次写信的时候，想到有个人在未来看着我，觉得我幼稚，就会觉得很安心。因为那意味着我会成长、会成熟，眼前的一切好像都能跨越。这样一想，‘未来’好像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祁安笑起来，“没关系，至少现在，你的声音传达到了。”

“……你不能和我一起走吗？”

祁安望着她，眉眼弯弯的，声音轻快。

“你忘啦，我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