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瞳在书房里处理公文,宝镜盘着腿坐在旁边一块厚厚软软的毯子上,手里摆弄着九连环之类的小玩意儿。
他向来热衷这些,屋子里攒了一堆类似的小东小西。
宝镜本来玩得投入又高兴,但是慢慢的,他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恍惚片刻后,突然大哭起来。
蒙瞳吃了一惊,疾步从书案后起身,来到宝镜身边,问他怎么了。
“我、我大姊姊.......是不是已经死掉了?”
宝镜哭得厉害,泪水如滚珠一般落下,将一张脸浸得湿漉漉的:“她还在受苦?........对不对?”
“你......记起来了?”蒙瞳很意外,留意宝镜的情况,发现他虽然悲痛难抑,但魂体仍然凝实稳固,心下先安了大半。
按照蒙瞳的估测,若他不出手,宝镜原本还要过许多年才能自然解开封印。
不过他体内有琉璃果,这么些年下来,宝镜也炼化了一点,估计就是因此封印才提前解开。
宝镜却摇着头,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起来......大姊姊她没了......我好难过,好难过.......”
蒙瞳明白过来,封印只是松动了,他还没有完全想起来。
“世上之事,有因方有果,你大姊姊已入轮回几次,偿还前世欠下的因果,你若是实在放不下她,待她再入地府之时,我带你去瞧她一眼就是。”
宝镜一边擦眼泪,一边谢他:“谢谢你蒙瞳.......”
他心里很难过,哭了好一会儿才能平静一些:“我大姊姊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蒙瞳摇头:“有些事我也不清楚。”
宝镜的大姐宝衣之事颇为复杂,蒙瞳只隐约知道她闯下大祸,似与九天之上某一位有关,但是具体的就不太清楚了。
此事干系甚大,蒙瞳不愿宝镜与此瓜葛太多,于是郑重告诫道。
“你大姐既已重新投胎,其后我带你与她见一面,全了这段姐弟情也就罢了,此间隐情切莫再深究,否则有害无益,若再牵连出什么事来,连我也不一定能保全你。”
宝镜听话地点了点头。
见他受教,蒙瞳不由得微微一笑,伸出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
摩挲在自己头上的大手,动作柔和又细致,一股深深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宝镜呆了,眼中未干的泪水一下子重新滚落下来,他本能地牵住面前之人的袖子,脱口道:“公子。”
这两个字一出,二人都愣在了当下。
蒙瞳沉默着放下手,盯着宝镜:“你想起来了什么?”
宝镜怔愣着,泪水如同流不尽一样,不停地淌下来,他呆呆地望着蒙瞳:“我、我没想起来什么呀。”
可是泪水却愈发汹涌。
蒙瞳皱起眉头。
宝镜发呆,拿袖子去擦泪,很快两只袖子都湿透了。
宝镜盯着湿漉漉的衣袖,自语道:“咦,怎么回事?眼泪怎么擦不干净?我.......我心里怎么这么难过........”
“我、好难受啊.......”
他痛苦地弯下了腰。
***
这一日之后,宝镜渐渐变得沉默起来,往日的孩子气一下子消失不见,人也变得寡言稳重。
素日里玩的小玩意儿都被他收拾起来,不再触碰,也几乎不再出门了。
宅子里的人都觉得这是件好事,小公子不但不再捣蛋闯祸,还变得格外善解人意,极好伺候,这是成熟了的表现啊。他长大了。
只有蒙瞳眉头深皱。
他看得清楚,宝镜这哪里是什么长大了,而是心智回归,变得疏离客气,生怕给别人添麻烦而已。
原来,说到底,自己也只是那个“别人”而已。
蒙瞳觉得不甘。
他试图说服宝镜将蒙宅当作自己家,安心留在此处。如果宝镜觉得不自在,他也可以将旁边的宅子买下来给他居住。
可宝镜拒绝了。
宝镜道:“朋友之间,相处之道,应为有来有往。”
“我自从来到地府,就一直得你照顾,这样已经很好了,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实在不必费心再做其他事了。”
待到宝镜的大姊姊宝衣短暂一世轮回结束,再入地府,蒙瞳带宝镜与她一见之后,宝镜更是如同去了一桩大心事般,很快就要与蒙瞳告别。
蒙瞳脸色沉了下来:“你全都想起来了?想去找你那位公子?”
宝镜听了这话有些诧异,他摇摇头,苦笑道:“我法力这样低微,你不与我解开封印,我并不能想起来.......只是......”
宝镜用手指戳了戳胸口的位置,怅然道:“哪怕想不起来,我心里也隐隐知道,我欠了公子一世深情,我欠他的.......所以.......我想去找他.......”
“你不欠他的!”
蒙瞳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为了他连命都丢了,哪里有什么亏欠!更何况前世已了,萧逸恪已入轮回,你哪里还能去找他?!”
“萧.......逸恪。”
宝镜恍惚了片刻,嘴角带着苦意,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公子的名字.......我竟都忘了.......”
“宝镜!”
被蒙瞳这一声带着怒气的唤声打断思绪,宝镜叹口气,望着这位好友:“蒙瞳,把我的封印都解开罢。”
蒙瞳不语,不肯答应。
“那.......”宝镜并不纠缠,继续道:“那你送我入轮回可好?我想,现在投胎,应该还能赶得及去见公子一面罢......”
他对萧逸恪入轮回的事一无所知,只知道时光久远,他与公子之间,或许已经隔了二三十年的光景。
现在赶去,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蒙瞳冷声道:“凡人一入轮回,便会被削去前世记忆,哪怕是再与他见面,他也不会记得你。”
“而你也一样,再去投胎,从婴孩长起,哪里还能记得他。”
哪怕相见,两人也只会对面不相识。
宝镜脸色煞白,他攥紧了手指,好半日才能颤声道:“这些,我都知道。”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想这么做?”
蒙瞳不明白,他无法理解两人的感情。
如萧逸恪,为了见宝镜一面几乎疯魔,差一点魂飞魄散。
再如宝镜,哪怕失去了记忆,只凭心底里残留的一丝情感烙印,就要不管不顾地进入轮回。
“我......不知道......”
宝镜的眼神变得空茫起来,他思绪上很茫然,但此时一腔浓烈情绪上涌,教他不知不觉张开嘴,说出来。
“我也不明白.......大概只是想追过去,看一看罢。”
“我们会行走在同一片天地中,可能还会踏过同一座桥,乘过同一条船,在某个熟悉的街头驻足。或许我们还有可能擦肩而过,隔着茫茫人海彼此遥望.......”
“哪怕对面不相识,只是见一面,如此,足矣。”
“只是为了见一面?”
蒙瞳几乎要被气笑了。既然已经知道无法再续前缘,那再见一面有这么重要吗?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他不曾亲眼见过萧逸恪与宝镜二人近乎惨烈的生离死别。
一个身不能动,生生听着心爱之人将被打死;另一个无法靠近,只能日夜哀鸣,泣血而亡。
蒙瞳不知道两人的心结,只是残酷地指出一个现实:“即便你现在去投胎,恐怕也不过是少年与白头。”
“更可能的是,彼时他已有家室,甚或儿孙成群,而你不过是一个陌路人而已,对他无关轻重。”
宝镜心如刀绞,低着头,泪水一滴滴滚落。
蒙瞳见他这样,心下有些悔意,又缓和了语气劝道:“既然如此,你何不留下来?你身具琉璃果,哪怕修炼速度慢一些,将来也必能有所成就。”
“到时候,你或可在这地府谋个差事,或可逍遥自在,灵魂不灭,哪个不比你入凡界受轮回之苦更好?”
蒙瞳认真想要说服他。
可宝镜沉默半晌,只是道:“可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啊。”
蒙瞳气结,两人不欢而散。
此后宝镜又试过多次,想要说服蒙瞳,让他离开地府,进入轮回,而蒙瞳也想要将宝镜劝服,留在此处。
二人互相不能说服对方,关系一度十分僵硬。
后来有一日,宝镜留下了大半颗琉璃果与一封告别的信,然后偷偷跑去了转生台,想要投胎转世。
却不料反被看守转生台的鬼差按住,押送回了蒙府。宝镜这才明白自己早已被蒙瞳暗中派人监控起来了,根本无法走脱。
宝镜无奈,想与蒙瞳再好好谈一谈,可他却避而不见。
如此僵持了许久,宝镜只好另寻他法。
他想到了一样东西。
***
砰——
屋门一下子被推开,门板与墙壁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宝镜躺在床上,听到响动后想要睁开眼睛,却一时无法做到。
一道符箓本贴在他胸口处,此时已熊熊燃烧起来,一眨眼就化作了灰烬。
蒙瞳大步走到床边,伸手一吸,那灰烬便被他尽数摄入手中,先隐隐约约化作一张符的模样,接着又消散了。
他脸色十分难看,哼一声,一甩手,转而盯着床上的少年。
此刻宝镜终于能睁开眼睛,看到蒙瞳时,他本有些慌乱,接着便按下种种心绪,起身坐了起来。
“你用了托梦符?方才给谁托梦了?”
宝镜没有隐瞒:“给我二姊姊。除了她,我在阳世也没有其他亲人了。”
接着他叹道:“如果我不用这符,你还不肯见我罢?”
蒙瞳咳了一声,没有说话,转身在床边寻了个椅子坐下了。
“我给我二姊姊托梦,是想让她寻到你曾提到过的那位姓梁的恩人,想托他与你好生说一说,让我离开地府。”
虽然心智回归后,宝镜已经无法如以前那般对蒙瞳全心依赖,但依然十分重视这位好友,并不愿意随便欺瞒他,因此直言不讳。
蒙瞳吃了一惊,猛地站起身来:“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