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烬余夜 第18章 Chapter 18

看着眼前无比低落的谭旭宏，林光霁稍作思考，最终叹了口气，打破这沉寂。

“我曾看过你的一些研究成果，最感兴趣的是那篇名为《高三学生高焦虑调适方法的探索性研究》的论文。”

“想必是你付出了远超常人数倍的努力，才能够得到那般贴合实际又角度新颖的结论。”

“不应该就这样被埋没。”

谭旭宏一怔，呆呆的看向林光霁，眼眶略微发红起来。

“所以，我尊重你的想法，是回去，还是留下？”

留下？谭旭宏不敢相信。

“我真的可以留在这里吗...”他喃喃道。

林光霁站起身，扔掉喝空的汽水罐，又重新启开一罐咖啡，为接下来的博弈提前做准备。

“关于病房里的患者，有些顾虑是正常的，毕竟MAL是以病毒而著称，难免会让人感到惧怕。”

坐回他身边，林光霁帮人启开汽水，示意谭旭宏放轻松。

“你应该也听说过，MAL病毒所展现的症状近似于精神上低迷不振，身体不适，如同心情欠佳等类日常情绪表现一般，肉眼难以辨别。”

“但为了不造成恐慌，各总域不允许将这一外显病症公开。”

“人们口中所谓的感染，也不过是对道听途说来的信息加以理解而导致的，众口难调罢了。”

说到此，林光霁微微皱眉，脑海中浮现出些许不算美好的记忆。

还是在几年前的一次针对勿忘学领域的座谈会上，自己据理力争后各总域才选择采纳隐藏这一外显病症的建议，不然仅凭他们自己，恐怕很难设想到这么细致入微的可能性。

若是有治疗的药剂，公开这些症状确实可以用于预防，但现阶段任何治疗手段都尚未研发完全，生怕人们知道后不焦虑于随处可见的病症，无法加大患病率吧。

缺德东西，林光霁暗暗骂了一句。

“不过，各总域以及研究总部已经数次证明，MAL病毒目前确实不具备传染性，是如同其异合来源一般的精神疾病以及心理疾病般的存在。”

“可它...无疑是引发人类异变的罪魁祸首。”

“所以，准确来说，应该是称作‘患上’了MAL，而并非是‘感染’了MAL。”

这些话不知道已经说了多少遍，但很少有人听的进去。

“但您曾说过...”

谭旭宏不敢轻易提起林光霁曾叙述的言论，因为那番话可以说是眼前人走向巅峰的起点，却同样也是他遭受非议的中心论题。

分明一点错都没有，却无法被人认可，谭旭宏也在心里为林光霁谋过不平。

林光霁：“......”

林光霁自然是清楚谭旭宏说的是哪番话，他捂住脸忍耐笑意，摇摇头诠释无奈。

“没想到在那间会议室里饱受争议的言论，竟然能将这么多人才带到我身边...”林光霁喃喃道。

“是的，正如我那时所述，MAL病毒正在不断变异着，我们不能确定，是否有一日它也会具备传染性，甚至是更多无法预估的病症。”

“所以，刘文他们在进入病房时，都会依照规定佩戴好ZT总域所下发的隔离装置，尽可能的将外部影响因素将至最低。”

“但内部因素，我们不可控，也无法控，仅能干预。”

“如今，我们无法治愈患者，患者们终究会异变为勿忘。不仅要面临人性的抉择，还要被饥饿感折磨。”

“更何况，各总域代号17的部门为了保护大多数的人类，毫不犹豫的选择追捕，斩杀勿忘。”

“即使他们什么都没做，即使他们保护了人类。”

林光霁捏了捏酸痛的鼻梁，叹息道：“这种痛苦，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即使没有切身体会，自己也能感觉的到。

林光霁集中精力，再次看向谭旭宏，他身周正在散发着微弱的淡灰色粒子，不时的逸出几缕橙色，一同消失在半空中。

可二人身侧的镜面里，却丝毫无法展现出这一切。

林光霁曾一度觉得自己是学心理学到走火入魔了，竟然能做到像架空世界一般，能够利用这种方式感知他人的情绪，揣摩对方的心理。

但事实上，这种粒子完全没有自己观察表情时判断的情绪准确，反而会在无意间干扰到他的分析。

那究竟是什么，时至今日，林光霁也没能确认明晰。

结束观察，林光霁继续说道：

“不过，只要我们还能干预，就代表着我们依旧拥有着抑制其异变的可能。”

“若连我们也忌惮它，那些患者又该向谁求救？这种无止境的杀戮，又能在何时结束？”

“正因为一切都是未知，所以一切皆有可能。”林光霁对此深信不疑。

没有奇迹就创造奇迹，这种他人已经听厌烦的毒鸡汤，却是鼓舞林光霁终日起舞在刀尖之上的指向标。

因为他真的做得到。

谭旭宏：“......”

听闻这番话，谭旭宏长叹一口气，决堤的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滴落在地面。

“林专家，那篇论文...其实是受我高中经历启发...才选定这一论点的...”

他的声音颤抖，仿佛千刀万剐，每一字都承载着痛苦的回忆。

如果有人能听他诉说过一次，应该也不至于到这般地步。

可如今这个时代，又有谁会甘心当那个垃圾桶，听别人宣泄负能量呢。

不巧，林光霁在工作之余，偶尔就会干这一行。

甚至有些人在预约过一次林光霁的心理疏导后，为了能诉说苦恼，不惜按照小时收费，也要与林光霁坐下来彻夜畅谈一番。

这就是所谓的专业对口吗？林光霁无奈轻叹，他还是更喜欢危险一点的工作。

意识到自己走神，林光霁急忙扯回思绪，听谭旭宏讲述着他的故事：

“我的一个同学，高一一开始，学习成绩就不太好，还一直被他的父母打骂。可他非但不自暴自弃，反而更加努力起来。”

“只是...他...大概是不受上天的眷顾吧，察觉到自己有些异常的时候，还有不到一周就要高考了。”

“在那之前，高三整整一年，我们互相帮助，成绩都有了质的飞跃。”

“他曾经还很兴奋，大喊着说：等我一战成名吧！我一定要让我爸妈知道知道，他们儿子绝对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那掺杂着喜悦的悲伤，如同一部电影般，将他们的过去毫无保留地展现到林光霁面前。

究竟是何种顽强的生命，才会在令人窒息的深海里茁壮成长，只为一睹他人在陆地上司空见惯的风光。

自己遂心如意便足矣，林光霁并不愿过多评判他人的人生观。

“后来，他其实有想过要不要举报自己异变一事，这样的话，他最起码能够进入系狱，继续学习，提升自己的价值，而不是被迫流离失所，甚至被扣上子虚乌有的罪名死于一旦。”

“好不容易想开了，下定决心拿起手机时，K17也破门而入了。”

“我很后悔...如果我没在现场...那些人就没办法以保护人类为由...”

“......”

一声抽泣，不必多说，林光霁也已然猜到当时发生了什么。

“就一瞬间...他的身体千疮百孔...那个无助的眼神...是我终生都难以忘记的噩梦...”

“手机摔落在地...我才看到那条置顶的消息里写着...”

“对不起。”

谭旭宏已然被悲伤淹没，哽咽不止，林光霁轻轻捋顺着他的后背，递去纸巾。

待人冷静下来，听他继续说道：

“他的亲生父母却从不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出了这种事的第一想法也是举报他...”

“可他还像个傻子一样...把那些永远不会来信的联系人置顶，下雨天担心他们没带伞，大雪天怕他们骑电动车上班遇到危险，就连我们一起租住的房子，也是他在课业之余勤工俭学交的租金，根本得不到家里的一点支持...”

“我也曾不止一次劝他，毕业后就逃离那个家吧，我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的...”

“可他却说...那是生他养他的父母，一定是他做的不好，让父母失望了，他们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别再给自己洗脑了啊...混蛋...”

谭旭宏双手攥拳，用力锤向腿间的沙发，咬牙切齿的挤出这句话，却满脸苦涩与不甘，仿佛也在唾骂着那时不争气的自己一般。

林光霁依旧默默听着，在心里为K17画上了重重的一笔。

“后来啊...我考上了K大，以他那三次模拟的成绩，本该站在我身边的...”

“所以...我开始努力学习相关知识，入职总部后也想为此出一份力，不想再看见像他一样无辜的人默默死去。”

“但...您知道的，那里...权利至上，我甚至都不配为他们打下手...”

谭旭宏猛地起身，把林光霁吓得一抖，却见人绕至自己身前，深深鞠下一躬：

“拜托了！请让我留下吧！我会尽全力为分部做出贡献的！”

意外之喜。

林光霁本以为，自己需要耗费很大一番力气去为他鼓足自信。未曾想，这怯懦的身躯之下，竟隐藏着如此强大的力量。

再次集中精力，那淡灰色已然消失不见，成片的鲜橙色铺天盖地袭来，其中仅夹杂着几缕深蓝，仿佛在透露出他担心被拒绝的不安一般。

林光霁似乎开始明白，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好，不要忘记初衷，在分部和大家一起努力吧。”

林光霁用力拍了下谭旭宏的肩，把人扶起：“总部那边若是来找你麻烦，直接告诉我便好。我不在就让我的助手刘文和前台的雯出面，在这里安心做研究吧。”

这是必须担心的可能性。

“那些人啊...都是老油条了，习惯将利益挂在嘴边，自然是看不惯我们分部这般单纯的相处模式，认为是在小孩子过家家，不该是职场该拥有的氛围。”

“不过嘛，这里的人其实也会勾心斗角，对一些利益动心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我们不想，也没必要对分部的彼此这样做。”

“比起那些权势与利益间的争夺，我们只是更注重如何在尚且年轻之时利用好所学所想去充实人生，用知识的财富抓牢自己的未来。”

“更何况我们力小甚微，还生活在这般看不清未来的世界，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谁都不敢确定，谁都无法保证。”

“不让自己失望便足矣。”林光霁如是说。

谭旭宏的眼中似闪过光芒：“谢谢林专家指点！我会努力的！”

“嗯...在参与研究之余，你可以尝试着跟刘文交流一下，待成长的差不多了，我会考虑将你举荐到ZT16的。”

“Z...ZT16？！您...难道是...”

眼前人瞬间脸色煞白，他忽然明白，如果林光霁想要搞垮自己，可谓是动动嘴就能解决的问题，根本没必要这样大费周折。更不用说是为了留下一个如同蜉蝣般的人，给自己惹上了一身麻烦。

果然如同传闻里那般捉摸不透，谭旭宏这般想，不过他眼下更想珍惜林光霁所给予的这次机会。

无论是为了报答林光霁，还是为了过去的朋友，甚至是为了未来的自己和家人，他定然会拼尽全力。

“不用这么拘谨，在分部里可没有什么负责人，只有林专家这个知心朋友在的。”

林光霁轻声笑，恢复了平日里那般活泼的模样，瞟向门外那些像鸟儿一样嘁嘁喳喳的年轻人们。

“快快快，聊完了聊完了...”

一大波人瞬间涌入休息室，谭旭宏还没能从上一份震惊缓过神来，便又一次呆愣在原地：“这...怎么...”

“林专家，他是咱们分部的新成员了吧，有人带吗，没人带分给我呗，专业绝对对口！”

“你嗓门那么大再吓着人家，这孩子文文静静的，跟着我才是。”

“你们俩天天还不够吵吵的，正好我手中有个项目在做，他的专业方向也符合，一起做才能学着东西，对吧林专家？”

大家争先恐后的强夺谭旭宏，随后便被带有一身冰霜般走来的雯镇在原地。

“散开，一会让谭旭宏自己选择去哪个组，林专家还有事要忙，都别堵门口。”

“还有你们几个摸鱼的，没到换班时间呢，快回岗位继续值夜，K总域那边来人了...”

看到成员们打成一片的模样，谭旭宏鼻子一酸，瞬时间低下头去，偷偷擦拭眼泪，林光霁也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给予安慰。

“林专家，我陪他呆一会吧，您先忙。”

雯不动声色的提醒他会面时间将近，林光霁点点头表示了解：“好，那我先过去了，大家也不要太闹，至少在K总域那几个人面前装一装样子。”

“知道啦！”众人齐齐回应，惹得林光霁轻声笑。

走出休息室，林光霁灵活的甩动着手中的匕首，抛掷高空，将其卡在裤腰内，快步走向一号洽谈室所在方向。

“好啦，大道理都讲完啦，是时候去和K总域的人好好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