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S市,潮湿多雨。
十四岁的陈屿背着一个沉重的军绿色旧书包,紧紧地跟在陈苑身后,因为走得急,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子,但他不敢停下来,只是沉默地跟着,偶尔抬头看一眼灰蒙蒙的天。
从火车站走到陈苑家,大概花了十分钟。
陈屿停下了脚步,看着面前排列整齐的居民楼,它们都有共同的特点,外墙略显斑驳,家家户户都安装了涂了绿漆的防盗门,但很多都掉漆了,转而是一片片锈红附着在上面。
陈苑领着陈屿来到一号楼最靠外那屋,她指着门上挂着的,同样是锈迹斑斑,上面写着‘沿光街1号’的蓝色门牌,转头对陈屿说:“小屿,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了。”
闻声,陈屿迅速朝陈苑点了点头,生怕迟一秒就会让陈苑觉得自己不喜欢这,他跟着陈苑进了屋。
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户型,摆设简单整洁。
“我等会还得回公司办点事,厨房里有面条跟鸡蛋,饿了可以自己煮,要是不会煮就上前面的小吃街买。”陈苑一边翻找着电视柜一边说道。
陈屿又生怕陈苑觉得自己无能,于是他立马回答道:“我会煮的!”
陈苑怔了一下,心想也是,陈屿怎么可能不会做饭呢,她把找到的两根钥匙递给了陈屿,嘱咐道:“家里钥匙,保管好。”
陈屿双手接过,诚恳道:“我一定会保管好的!”
“你的房间在左边,收拾一下吧,我先出去了,吃了晚饭再回。”陈苑拿起桌面上的文件朝门口走去,陈屿快她一步,像个小门童一样,礼貌地给她开门。
陈苑看着陈屿脸上明显讨好的神情,微微蹙了下眉头。
陈屿一下就紧张了起来,他立马回想自己这一路上有没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
可能连陈屿自己也不知道,当他紧张时总会无意识地抠手背,而他的手背上有二十多个小烟疤,这些小烟疤连结成一个大大的圆,几乎覆盖住他的整个手背,触目惊心,一眼看过去,就能猜到这手的主人曾遭受过怎么样的对待。
此刻,陈苑看着陈屿手上的烟疤以及他脸上的怯弱,又想起前几天第一次见到陈屿的场景。
陈屿的爷爷,也就是她爸,死了。
亲戚们都聚在一起,替死去的陈平诉说着这些年的不易,早年丧妻未再娶,女儿一把年纪不肯结婚,常年漂泊在外,逢年过节也不知道回来探望一下,儿子更是丧尽天良,在一次醉酒中竟将自己的媳妇给杀了,然后畏罪自尽,留下一个尚在读小学的儿子,陈屿。
陈平将陈屿接回了乡下,一个老人,一个小孩,日子就这么过着,直到陈平心梗去世,陈屿彻底变成了一个孤儿。
陈屿穿得单薄,安静地站在角落里听长辈们讲话。
也不是没人注意到他,只是大家都没有能力,也没有义务为他的未来做打算,所以谈话时总是略过他。
但幸好陈苑回来了,还说要把陈屿带到城里去。
见到许久未见的陈苑,三叔公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他对陈苑这种不忠不孝,听说还有些不正常的人是很不屑的。
所以当陈苑提出要将陈屿接到身边的时候,他还将陈屿拉到一旁,小声地和陈屿说,就算以后搬到陈苑那住了,也千万不要跟着陈苑学坏,只管好好读书,日后考上大学,找份体面的工作,日子就会变好的啦!
陈屿眉头紧皱着,嘴巴也紧抿着,他不懂三叔公这话从何说起。
‘也不要跟着陈苑学坏’的前提是陈苑坏,但他没发现陈苑哪里坏,而当他看到陈苑手上有着和他同样的烟疤时,更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陈苑在他面前蹲下,问他要不要和她一起去S市。
看着陈苑柔和的目光,陈屿揪了揪自己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去了S市之后,我能继续上学吗?”
“当然能,而且S市的教育环境会比这更好,那还有一个特别大的图书馆和少年宫,你平常可以上那玩儿。”
图书馆?陈屿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呢,他只去过学校里的图书室,地方小而窄,书本更是没几本。
至于只在课本上听过的‘少年宫’,陈屿更没去过。
陈屿想去,于是他点了点头,跟着陈苑乘上了开往S市的火车,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他的内心是兴奋的,但随之而来的也是对陌生环境的担忧与不安...
搭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内心忐忑的陈屿终于来到了S市。
...
看着有些紧张的陈屿,陈苑伸出了手。
陈屿呼吸一滞,习惯性地闭上眼,然而想象中的巴掌并未落在脸上,而是落在他的脑袋上,陈苑轻轻地揉了揉陈屿的头发,“小屿,这里不是你爷爷家,也不是你爸妈家,没有人会打你的,不用这样,这是你家,自在点。”
陈屿的头缓缓抬起,他的眼珠黑且亮,像是盛满了水一样。
陈苑收回手,朝他笑了一下,然后离开。
陈屿愣了一下,走出了门口,静静地看着陈苑逐渐走远的背影。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有家里的长辈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不是要扇他耳光,而是要摸他的头。
陈屿心里紧绷的弦好像又松开了一点点。
等陈苑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角之后,陈屿才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
这时,有个男孩像是石猴出世一样忽然从隔壁楼里蹦了出来,他的身后紧追着一个一手拿着鸡毛掸子,一手拿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书的女人,大概是男孩的母亲。
“周竞蓝你这狗崽子给老娘站住!老娘今天不把你的腿打断就跟你姓!”女人在半空中挥舞着鸡毛掸子,看起来非常生气。
而男孩脚下彷佛装了风火轮似的,很快就和女人拉开一段长长的距离,他嘴里嚷嚷着:“妈你本来就姓周,你不是叫周淑红吗?”
女人一听更来气,速度也加快了些,她骂道:“你小子还敢跟老娘顶嘴?成天不学好,英语考个两分就算了,还敢看这种乱七八糟的破书!真是生块叉烧也好过生你!”
“可是我数学考了九十八啊,你怎么就不能夸夸我!”
“哎哟,看把你厉害的,加起来就有一百了是吧!”
“那确实是有一百,再说那书不是我的,我没有看黄书!那是白舟偷偷塞我书包里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英语也是只考了两分,值得被揍一顿。”
“妈你怎么又往回说?”
“我是你妈,想说啥就说啥。”
楼里有几个好事的人探出身来看,见是男孩被女人追着打,又像是司空见惯一般,觉得很无趣,摇摇头便回了屋。
只有陈屿很惊讶,很少见有人能跑得这么快,蹦得这么高。
就在女人准备将脱下的拖鞋往男孩身上扔时,男孩机灵地拐了个弯,直朝陈屿那边跑了过去。
陈屿见状,害怕地往后退了两步,可电光火石之间,男孩就已经站在他面前,抓着他的肩膀转了一圈,咻得一下就和他对调位置,躲到他身后去了。
拖鞋没有命中目标,孤零零地落在了空地上,女人咬了咬牙也跟着拐了个弯,可当她看见自己儿子躲在一个不认识的小男孩身后时,她又连忙一个急刹停下脚步,以免误伤。
女人身材很高挑,长相也十分美艳,顶着一头浓密的卷发,她怒目圆瞪的神情,在阴沉的天空衬托之下,有点女魔头的意思,陈屿不由地咽了咽口水。
“周竞蓝你要不要脸,你躲人小弟弟身后干什么?出来!”
“我不!妈你这是要打死我!”
“你给我出来!”
“我不!”
“你给我出来!!!!”
“我不!!!!”
就这么来来回回磨了好一阵,最终女人松口,她没好气道:“行了,老娘不打你,你小子给我出来。”
“真的吗?我不信。”男孩弯着腰从‘挡箭牌’的肩膀处探出头来。
陈屿的脖子被他毛茸茸的脑袋蹭得发痒,稍稍偏了一下头。
女人见状便催促道:“真的,死小孩快点出来,老娘真不打你。”
男孩仔细观察了一下女人的表情,确定她没有在骗人,然后才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他站在陈屿的旁边,看起来也只有十三、四岁大,但五官很英挺,特别是鼻子又挺又直,继承了他妈妈的好模样,一头短发干净清爽,只是校服脏了些,胸前有好几道黑水笔的划痕。
陈屿看清了女人手里拿着的书,但他只看了一眼,就立马别开了脸,因为此书的封面尺度非常之大。
女人顿了一下,赶紧将书藏在身后,接着又顺势瞪了男孩一眼。
男孩噘着嘴,不服输地扭过头去,女人又想发作,可想到跟前还有一小男孩,可别吓到人家,于是她强行将怒火压了下去,换上笑眯眯的表情,“小弟弟,不好意思,阿姨刚刚教训哥哥呢,这小子真不像话,竟然躲到你身后去了,没有吓着你吧?”
见女人客客气气地道歉,陈屿也赶紧摇了摇手,道:“阿姨,没事的,没有吓到我。”
女人看着眼前乖巧又讲礼貌的男孩,觉得特别顺眼,跟课本里的小娃娃似的,不像自己家的小孩,猴精转世一样,一天到晚都没个正形,让她不得安宁,忽然周淑红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惊喜道:“诶?你就是陈苑的小侄子吧?”
还没等陈屿回答,女人又接着说:“你俩看起来还真有点像。”
陈屿腼腆地点点头。
“我是住二号楼的周阿姨,你姑姑跟我提过你呢,说你很乖,学习成绩又很好,想要把你接过来这边上学。我今天一看啊,果然是这样,看起来就是个乖仔。”
陈屿又腼腆地抿了抿嘴。
“对了,你好像是叫,是叫,哎哟,你瞧阿姨这记性,是叫什么来着?几岁啦?上几年级?我记得好像也是上初二吧?”
“周阿姨您好,我叫陈屿,岛屿的屿,今年十四岁,正在上初二。”陈屿捂着手,拘谨且礼貌地回答。
“好巧呀,你旁边这位小哥哥也是十四岁,上初二。诶,不对,也不一定是哥哥,谁比谁大还不知道呢,小屿你是几月出生的呀?”周淑红问。
“周阿姨,我是八月份出生的。”陈屿认真地回答。
“那你才是哥哥啊,周竞蓝他十月才出生呢,来,周竞蓝,快跟哥哥打个招呼,快叫哥哥。”说着,周淑红就扒拉着周竞蓝的肩膀,让他跟陈屿打招呼。
周竞蓝看着自家老妈对着自己一副怒目圆瞪的模样,看见别人家的小孩就喜上眉梢,他心中不满,所以也不乐意打招呼,他继续扭着头,不说话。
周淑红看着嘴翘得能挂油瓶的周竞蓝,再看看一脸乖巧的陈屿,气不打一出来,她抬手就揪住周竞蓝的耳朵。
“欸欸欸,痛痛痛,妈你不是说不打我的吗?”周竞蓝立马捂着耳朵,脸上写满了被同龄人看见自己被家长揍的窘迫。
“谁让你这么不讲礼貌的,能不能向这位小哥哥学学好?!快叫哥哥!”
“不叫,凭什么叫?”
“赶紧给老娘叫!”
陈屿看着眼前的一幕,觉得尴尬,正想摆摆手说,不叫也没什么的。
忽然,一声春雷响起,大雨倾盆而落,周竞蓝疼得龇牙咧嘴地朝他怒吼道:“哥哥你好!行了吧!妈!”
陈屿连忙回应:“你、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