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小黑的生活明显方便许多,譬如她随时随地都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程;但有时也会带来些不便,譬如眼下她想去市廛里买些东西,还得先考虑停马问题。
小黑是一匹健壮、桀骜而神气昂扬的马,这样的马放到军营里那是绝对的受欢迎;但若是将其带到市廛处,无疑就会引起人群躁动、道路拥挤、小孩厉声痛哭、百姓四散奔逃的场面,进而达到包场效果。
谈道笙认为自己是没有包场实力,也没有包场必要的;况且到那时摊主们也都跟着跑了,整个市廛里空空荡荡只余她一个活人,还买什么买啊?!
而因着她此次外出是来办私人事宜,就不好意思动用权力,随机抽取一位幸运大兄弟陪她逛街拎包当小弟——她还是有点儿职业操守的。
那么,这么大这么壮这么显眼的一匹马要怎样安排,才能在她逛街时既不伤人,也不跑路,还不被人偷偷牵走呢?
最好是有一位诚实守信的长社人民在此时恰好路过,恰好察觉她的苦恼,并且热情主动提出帮她看管一下马匹。
……有时候谈道笙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比如她刚在脑海里幻想了这么个天使小可爱,天使小可爱就化为具形,出现在她眼前了!
天使小可爱是个长眉修眼、面容俊朗的青年,衣衫虽有些陈旧褪色,但全身上下干净又整洁,腰侧还系着一柄佩剑,瞧着比她更像模像样的。
但谈道笙觉得自己应该比他有钱……至少差出一匹纯种大宛马的距离。
没有纯种大宛马的青年明显很喜欢小黑,他看一眼谈道笙,然后悄悄摸一摸马鬃,再看一眼,再悄悄摸一摸马背……既然小黑没有提出异议,谈道笙就假装自己没发现他的小动作,“足下休要见怪,我与足下素昧平生,如何就能相信汝非盗马贼呢?”
青年并不生气,“小将军可在长社打听打听,我徐福可是那违背诺言窃人财物之小人?”
他的表情那样真诚,语气那样郑重,确实很容易让人相信他是个好人……反正谈道笙是相信了,“那好吧,多谢郎君啦!只是此马性烈,郎君可定要小心呀!”
……那道牵马远去的身影很小幅度地颠了颠,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到她的话啊?
徐福将马系在自家院子里,围着它转上两圈,再肆无忌惮地摸摸小黑的耳朵,终于抽身回了屋内。
“小福,这是哪儿来的马啊?”徐母纳罕道。
“是城外军营里那位小将军的马,我观他欲进市廛,又怕是忧心马匹伤人而踌躇不前,便答应替他照看一番。”
徐母笑笑,“原是那位小将军啊,那确得把马给人家照看好了。嗯……灶台处还有些干草,你先抱出去喂马罢。”
其实不消徐母多说,徐福早就盯上那些干草了,此刻既得了徐母发话,便忙将草抱出去投喂小黑。
谈道笙甫一踏入徐家小院,就看见自家小黑张着嘴巴在那里大嚼特嚼吃得特欢,热心市民徐先生立在一旁不停地加草加草再加草。
……就是说小黑同学,懂不懂得克制一下自己啊?汝还是从前那匹高贵冷艳傲慢矜贵的马吗?!
她上前制止小黑还想低头进食的动作,再制止徐福继续加草的动作,“徐兄!够了够了,它吃不下啦!”
小黑同学嘶鸣一声以示不满,但谈道笙并不打算溺爱它。
她拍拍小黑同学的头,眼神隐含警告,于是小黑同学只好垂头丧气哼哼唧唧。
“多谢徐兄帮我照看它,”谈道笙弯腰行一礼,然后将手上挂着的糕点递给徐福一份,“方才多有叨扰啦。一点儿谢礼,还请徐兄收下。”
“咦?”徐福将糕点接过看了看,语气颇为诧异,“此家的糕甚是难买,要排好长的队呢,小将军……”
他打量一下谈道笙,犹疑问道:“小将军专程跑这一趟,就是为了买糕吃?”
……不行吗?!
行是行,但是怎么说呢,反正他觉得有点儿奇怪。
徐母也觉得有点儿奇怪,但这点儿感觉不妨碍她热情挽留谈道笙留下用饭。谈道笙不太好意思,但也不知道怎么拒绝……就,大家都知道“成功拒绝一位热情的阿姨”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徐家的饭菜质量介于军营和钟府之间,并且无限接近军营里的饭菜,通俗点说就是朴实无华接地气,主打一个能吃饱就行,味道什么的都在其次。
因此谈道笙吃一口盐豆子挤一下眉,吃一口腌萝卜弄一下眼——对于她这么一个吃不了咸的人来说,面不改色是做不到的,便只好埋头扒饭,暗暗祈祷徐家母子没有认为她得了什么面部神经紊乱的病症。
……而且她觉得她还得感谢一下汉朝分餐制,否则旁边那位眼神慈爱得快要溢出来的徐母非得坐过来给她夹菜不成!
“小将军可还吃得惯吗?”徐母开始进行食客调研。
“还好,还好。”
大不了回去多喝点儿水呗,还能伤阿姨的心不成?
阿姨很满意,“军营里的饭菜想必不怎样,小将军难得出来一趟,可要多吃些!”
……其实她觉得军营里的饭菜也挺不错的。
艰难的一顿饭吃完,谈道笙连忙起身告辞——不然以徐母那个热情劲儿来说,今晚非要把她留在家里睡一晚不成。
可徐家不是钟府,有且仅有两间卧室,而由于在旁人眼中她是个少年郎君,那必定是要被分去和徐福同榻而眠的,那必定是不成的!
夕阳西下,脚下的土地被踱上一层金光,小黑同学蠢蠢欲动,应当是很想用蹄子去踏碎那点儿光芒,但它只能跟在谈道笙身后慢慢走着,就很烦。
谈道笙也挺想策马奔腾潇潇洒洒的,但徐福秉承东道主的精神,坚持要把她送到军营不远处。
她不能自己策马奔腾而将徐兄抛至身后,更不能和徐兄一起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因此两个人只好牵着马慢慢走着,就也很烦。
好在徐福还算健谈,一路上不停拣些有趣的市井故事讲给她听,就勉强收回烦躁吧。
行至离军营还有二三里远时,小故事恰好讲完,徐福亦自觉停下脚步,“我闻军营里有规定,百姓是不许随意靠近营寨的,在下便送将军至此罢。”
“是有这样的规矩,”谈道笙朝他拱手示意,“徐兄回去路上小心,告辞。”
徐福却不将拉着的缰绳还给她……难道他意欲将小黑占为己有???
“目下百姓倒悬,江山累卵,”他面容似有愧色,“怎奈家中老母在堂,某虽有报国之志,却……”
“无妨,”谈道笙默默将缰绳拽向自己,“仲尼曰‘父母在,不远游’,况本朝以孝治天下,徐兄既能照顾好母亲,已称得上是投身报国了。”
徐福仍旧不松手,他看向不远处的营寨,“行伍生活是怎样的呢?”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很枯燥,每日只是吃饭睡觉操练。”
她想起那日撞见的场景,声音不觉放低,“也很苦,离家行军时士兵们会担心家中父母妻儿是否饥有饭吃寒有衣穿,会担心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年龄小的还会躲在无人处偷偷抹眼泪。”
徐福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免有些怅然。
“但营里庖厨的手艺比令堂好上许多。”
“……”
“徐兄还挺能吃咸的。”
“…………”
送走徐福后,谈道笙回营吨吨吨猛喝了几杯水,积存在嗓子里的盐粒终于被冲进肚腹,总算是舒服了。
她在榻上瘫了一会儿,似乎还能听见晚风中低低的抽泣声,以及那一双红肿的泪眼——兔子一样可怜,因此她就假装自己耳聋眼瞎什么都没发现。
也不知那个兔子兵还会偷偷哭吗?
谈道笙坐直身体。
当了将军有这么个好处,她随便发出点儿什么声响,立刻就有路过的小兵停下脚步听候指令。
“传令下去,长社盗贼已灭,明日拔营启程,咱们回谯县。”
这样他应当不会再偷偷哭了吧?
她将小黑同学系在官府马厩里,脚边的大黄同学(她还是习惯叫它大黄)不停汪汪以斥责她离府多日又添新宠的行为。
……谈道笙尚有要事在身,没空去安抚它。
她将剿贼之事向领导汇报完毕,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个什么东西送过去,“使君,那家糕坊尚在。”
黄琬看着面前的甜糕笑了笑,伸手拈起一块细细品尝。
“滋味仍和从前一般,一点儿没变。”黄琬朝她招招手,“道笙啊,你觉得其他营里又该如何训练呢?”
“使君此番也太过了罢!”郭图将竹简摔至案上,“他不过一织席贩履之徒,如何就能统领豫州官兵?”
一旁的小吏应声附和,“郭计吏说的是啊,这人不过是剿灭了些盗贼,如何能越过我们去?”
“还不是黄公他——”另一小吏小声嘟囔,“否则他从前也不会被禁锢近二十年了!”
像这样的议论声不在少数,谈道笙心中亦惴惴不安,虽说黄琬没有明确给她什么官位,但确实是下令命她操练豫州官兵——好多个大兄弟呢!
升职犹如坐火箭,关系户的标签直接钉死在身上,谈道笙难免愁眉苦脸呜呼嗟吁。
“不必担忧,”荀老师很体贴人意地出口安慰,“黄公只是许你操练,并非全权交由你主管,你将操练之事做好便是。”
有道理,尽管郭图恨不得满世界嚷嚷黄琬指了一个草鞋贩子做将军,但事实上她仍旧是个每月拿二百石禄米的小吏呀!
砰砰乱跳的小心脏被安抚好,谈道笙继续遨游于学海之中。
……但荀老师又把她从无涯学海中捞了出来。
她接过荀彧递来的帖子,满脸迷茫——这个请帖上写着的将要结婚的荀氏是哪位啊?
(徐小福:不想当士兵的游侠不是好谋士!)
《后汉书》:“……旧制,光禄举三署郎,以高功久次才德尤异者为茂才四行。时权富子弟多以人事得举,而贫约守志者以穷退见遗,京师为之谣曰:“欲得不能,光禄茂才。”于是琬、蕃同心,显用志士……蕃、琬遂为权富郎所见中伤……琬被废弃几二十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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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