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陵与睢阳之间有一座小城,名曰新城。
光和四年秋七月,有五色大鸟见于此城中,其后有众鸟随之飞来,一时间,新城的上空斑斓多姿,鸟儿舒展羽翼,如众星拱月般环绕五色大鸟翱翔于天,被阳光一照,泛出艳丽动人的光彩,故而时人谓此鸟为“凤皇”。
凤皇来仪,翙翙其羽。瑞鶠出则王政平,国有道,当属大吉也。
这样的祥瑞报呈朝廷,天子很高兴,流水般的赏赐送下来,新城的名号也随之水涨船高,一时焕然。
凤鸟高贵不凡,非梧桐不栖,非甘露不饮。没有人想到该用天子所赐,在新城种梧桐掘甘露以供养神鸟,凤皇自然也不委屈自己,盘旋几日后便拍拍翅膀飞走了。
祥瑞如流星划过,紧接着是各种各样的灾祸,地裂,大旱,洪水,兵乱,如此这般折磨之下,新城迅速落败。
护城河早已干枯荒落,其内有白骨累累,有正在腐烂的身躯,也有尚怀一丝气息的,被一双双脚掌踩过,便诈尸般抽动两下。
正要踩过他的人受了惊,一刀下去,连血也溅不出几滴。
城中藏着些许流寇。
他们原是新城的百姓,在城中最后一粒粮落入腹中后,新城的人们开始刨树根,煮树皮,寻干草,挖草籽。
小娃子们饿得直哭,父亲愁得直皱眉,在一个漆黑的夜中,新城里窸窸窣窣的,似乎全城的老鼠都趁此夜跑了出来。
然而这样的城中怎么会有老鼠呢?
太阳自东边升起,城里不再有稚嫩的嚎哭声,汉子们绷紧脸,从低泣的妻子手中接过包袱,里面装着些许干粮。他们背上干粮,握着农具或菜刀,踏上寻粮之路。
孰料豫州的袁公比他们先一步走回这座城。
当他们回来时,城墙被刨得坑坑洼洼,一扯嘴角,向它护卫许久的子民们露出伤痕累累的笑。
他们也仰着头笑:“嘿,我们找到粮食回来了。”
城墙没有接话。
这些疲惫的旅人只好进了城,不多时,又纷纷跑了出来。
裹满了风霜的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惊疑,是慌乱。
他们仰着头问道:“城墙城墙,这里怎么了?”
他们的老母呢?妻子呢?他们那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破烂瓦房呢?这些都去哪里了?
城墙仍旧没有接话,悲恸的泪水化为黄土,扑簌簌砸进护城河中。
——都被“坚壁清野”了呀。
豫州袁公的坚壁清野是有一定标准的,能用的带走,不能用的就地毁掉。因此有的人便在护城河中寻得了自己想找的,有的人则没有。
他的妻子颇有几分姿色,或许还活着呢?他的妹妹尚且青春年少,或许正在哪里哭泣,等着晚归的旅人去救她呢?
新城最后的百姓便存了几分心思,他们窝在这座破败的城中,在豫州袁公眼皮底下商议大计。
“他麾下许多兵呢,”为首的汉子说,“咱们不能就这样傻乎乎地冲过去。”
其余汉子们便跟着点头,“二哥说得对,咱们得做好万全准备才行。”
怎样才是万全准备呢?
这些愚昧的汉子们想啊想,想到他们需要武器,立刻日夜不停地劳作起来。
没有兵器,菜刀也行啊,菜刀也没有?将这些树枝磨得尖锐,也能用呢!
再继续想,咱们人少,正面对打绝无胜利可言,只能趁其不备之时偷袭呀。
要偷袭,是不是就得摸清他的行动轨迹?怎么摸?派个斥候出去探探吧!
斥候——或者说一个瘦小机灵的庄稼汉被派出去,剩下的人就继续磨树枝。等到树枝磨得差不多了,人也回来了。
他说:“摸不清呐!不见有贵人打扮的出入睢阳城啊。”
男人们听了就哭,摸不清,这可怎么办?拼上这条命去,能不能把人救出来?
一阵嗷嗷的哭声中,斥候就瞪大眼睛,“哭什么呀?虽然摸不清睢阳如何,我却得了个好消息呢——有位将军带兵来打那畜生了!”
大家不明所以。
正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狗官们打来打去,有什么好的?即便是将袁术打死了,难道获胜的将军就不狗,就能将妻子还给他们了?
“我阿母生前说你最是机灵,不想她老人家竟是看走了眼,呸!”一个人就骂,“兄弟们饿着肚子,使你带了好些粮出去打探,你却如此!还不如将粮分了,令各人吃饱,拼上这条性命去救人!”
斥候听了非常委屈,“我如何?我还没说完呢!”
“可记得之前有一货郎来城里,说有位姓谈的小将军在黄河边救了一城的人?领兵的是他呀!”
谁?
姓谈的小将军?
救了一城的人?
天呐,那他的妻子,他的姊妹岂不是有救了?
汉子们沉默一会儿,有丰盈的笑意,从一双双绝望的眼睛中流出。
“凤皇复归矣!”
太阳又升起来,照亮这些躲在角落里的人们。
“二哥,”有人指着正缓缓向城中走来的军队,“那是小谈将军的兵马吗?”
被唤作二哥的人抬起手,一巴掌打在问话人的后脑勺上,“废话,从西北方向来的,当然是小谈将军的人。”
另有人问道,“那旗子下面的,就是谈将军吗?”
二哥眯眼看了一会儿,说,“不像是。货郎不是说谈将军生得……”
他绞尽脑汁想着形容词,半晌也想不出来,只好道,“总之不长这样!”
汉子们嘟囔起来。
二哥听了几句,又说,“听闻小谈将军治军甚严呢,虽不是他亲至,既是他麾下,这人必也是个好的。”
于是在军队走进来后,一个副将忙着给将军卸甲,另一个副将在城中溜达一圈,带了些脏兮兮的东西回来。
蜜水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甜香,朱灵却觉得腻味。
他将杯中所盛尽数倒在地上,立刻便有蚂蚁蜂拥而至。
“什么人?”
副将连忙回话,“他们说是来投奔谈校尉的。”
蚂蚁越来越多,贪婪地吮吸着芳香,朱灵低着头,忽而抬脚踩了过去。
他脚碾着这些蝼蚁,脸上淡淡的,“袁术早已坚壁清野,此城中怎会有百姓?必是袁术派来的奸细。”
“都杀了罢。”
血水淋漓,自士兵的身上滴落。
他的右军败了,现在左军也败了,只剩下中军。
对面谈道笙的中军至今没有下场,袁术自然也不肯轻易调动中军,因此中军仍旧好端端的,并未折损一人一马。
换句话说,他仍有一战之力。
他不过是暂时失去了人数优势而已,此战胜负未定矣!
而当袁术想要下令时,他看到左右两军的将军在互相指责过失,他看到身边士兵们仓皇恐惧的脸庞,看到那握着兵器的颤抖不止的手。
士气如此,胜负已定。
他得快点儿跑,袁术想,否则等曹仁和张辽,以及稳坐中军的谈道笙追过来,他必然会大败!
“撤军。”
袁公的命令甫一下达,传令官便迫不及待地挥动令旗。
金钲敲响,绷紧神经的士兵们明显放松几分。
而无论胜败与否,撤军都考验着将领的军事素养。
若胜了,你要如何制止你的士兵热血上头,继续追击?
若败了,你又要如何令恐惧的士兵保持军阵严整,不自相踩踏,造成不必要的战斗减员,或被追兵趁机又是一顿殴打,败上加败?
袁术的答卷并不好看。
士兵们起先还能强忍恐惧,后军变前军,前军扛上盾,大家脚步划一,边退边警惕着。
而当本处于中军的袁公坐着轺车,被亲兵护卫着愈跑愈快,逐渐从中军跑至前军,又将前军远远甩在身后时,整齐划一的军阵崩溃了。
袁公为什么跑那么快?
他怕呀!
看他,原本舒舒服服地坐在车里,跑起来东西掉了一路,先是烧茶的火炉,取暖的火盆,再是吃的,喝的,蜀锦织成的软垫也不要了,美丽动人的姬妾也不要了,最后干脆连轺车都抛弃了,被人扶着上了马背。
士兵们被他们豫州的袁公感染,也跟着丢盔弃甲,不仅边跑边丢,还要铆足了劲儿超过旁人。
跑不快怎么办?
亮刀,刺进去,抽出来,喷涌的血溅了他满脸,然而他早已没有知觉了,他只知要一边跑一边杀,将在前面挡路的全部清除。
血迹蜿蜒着向前流动,被袁公踹下车,此刻正呆愣着蜷成一团的女郎就尖叫出声,麻木的士兵抬头看去,忽然就清醒了。
这样漂亮的女郎呀,救不救?
身体比思想更快一步,待女郎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正被扛着往前跑。扛着她的人动作粗鲁,一颠一颠地难受极了,可她还要计较什么呢?能在战场上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啊。
女郎落下感动的泪水,感动地抬起头,想要看一看恩公的模样时,有千军万马奔入她的眼底。
那是谈道笙的中军,左右两侧又有曹仁与张辽率兵而来,渐成包围之势。
女郎不知该怎样形容这一场景,她张大嘴巴,厉声喊道,“恩公,快跑啊,后面追兵将至!”
恩公听了这话,居然停下了,下一刻又如梦初醒般飞奔起来。
血迹蜿蜒着向前流淌,女郎躺在血泊之中,挣扎着伸出手摸向眼睛。
像是要将那张可怖的脸庞自她眼前剜去。
她终究没能如愿。
朱灵站在高处,看到一个慌乱的袁公向他跑来。
在他的身后,三千名士兵整装待发,等待将军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冲上去,痛打落水狗。
在新城伏击,拦住袁术,绝不能将他放回睢阳城。
——这是联军主将的命令。
军令如山,朱灵不仅不会去反驳,还要顺从地去执行它。
这位将军无比耐心地等待着,等到肃整的军阵自天地交汇处隐隐浮现,他终于下令,“进攻。”
战鼓击响,新城的伏兵如同闪电般劈了过去。
然而袁术早已从这里飞离,迅雷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