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狂想曲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鸣海三中的高二年级总共两千多人，除去特长生，文科生大概有六百，理科一千三百多人。

理科八百二十一名，差吗？

有点差。

那对一个考过年级第七的人来说呢？

非常差。

霍野的脑子里塞满了问号。

高一期中到现在，满打满算不过一年，林司越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的？

程姬把晚修变成正课，大着嗓门在讲台上讲题，粉笔噼里啪啦地往黑板上一顿砸，手里卷子抖一抖，刮下来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粉笔灰。

霍野的考卷上压着练习卷，心不在焉地算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扭过头去瞧他。

林司越端坐在座位上，眉眼低垂，手里握着一支笔，像每个正在听课的学生那样，兢兢业业地改着错题，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认真的书卷气，怎么看都是在好好学习的样子。

他记完一道题抬起头，颧骨上那条突兀的伤口顿时清晰地落入眼中。

霍野忽然间记起，这个人很早以前就说过他不是好学生。

逃学、骗老师、抽烟、写得很快的作业，还有处理伤口时的不在意和熟练……

霍野思绪渐远。

有想过林司越大概不是什么安分的家伙，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不乖的啊。

第三节晚修惯例是自习，但撞到这个节骨眼上，只好顺理成章变成了数学。程姬对晚修铃充耳不闻，任它自顾自地响了两回，从下课铃变成上课铃。

四十五分钟的数学晚修直奔一个小时多去，程姬讲完卷子拍拍手上的粉笔灰，一句“有问题的上来问我”还没说完，底下就呼啦啦冲上去一群人把她团团围住。

林司越从黑板上抄下最后一个字，合上卷子塞进抽屉，顺手抽出明天要交的练习册开始抄答案。

他抄的熟练，又不过脑子，速度相当快，没过三分钟就翻了两面。

于聪临数学好，前桌没听懂扭头来问他，两个人正嘀嘀咕咕地在那钻研题目。

旁边有点吵，林司越正抄着答案走神，以致于周誉是什么时候走到他旁边的都没注意到。

肩膀被轻轻拍了两下，林司越在于聪临突然卡壳的声音里抬头，对上周誉温和到有点惊悚的脸：“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办公室。

抄作业被当场抓包，林司越把手缩进袖子，老老实实站在周誉的办公桌旁。

周誉不知道从哪儿拖来一张椅子，对林司越说：“坐下，咱们聊聊天。”

林司越乖乖坐下了。

周誉看着面前清瘦乖巧的男生，不着痕迹叹了口气。

从师范毕业进学校到现在，教书也有十来年了，他见识过的学生不少，却还是第一次遇到林司越这样叛逆得与众不同的孩子。

你说他听话，他能跟着同学一起逃课。你说他不听话，他待人接物温和有礼，老师们提起都说是个挺乖的孩子。

说他学习认真，他写作业抄答案，考试成绩快要垫底。说他不认真，他上课好好记笔记，错题认真改，态度也很诚恳。

如果不是周誉找到了他以前的成绩单，大概会和从前一样，觉得这就是个认真努力，但是脑子笨了点，成绩上不去的好孩子。

周誉心里思考着要怎么开口才能不让学生产生抵触，但看着他那一脸的伤，忍了半天实在没忍住，问道：“脸怎么了？”

林司越眼睛也不眨：“路上不小心摔了。”

“在学校里？”

“不是，来学校的路上。”

他堂而皇之的撒谎，周誉沉默了一下，也没揭破，很快转移了话题，“看到考试成绩了吗？”

这个倒是真的没看，林司越迟疑地回答：“还没有。”

“没有也没关系，”周誉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他，“现在看看。”

林司越接过，垂眸从最后一行开始往上扫。

“找到了吗？”

林司越点头。

周誉语重心长地问：“有什么感想吗？”

“考得不太好。”

跟在“林司越”这个名字后面的一串数字，除了语文和英语在三位数以上，其他的三四五十分不等，最离谱的还是物理，居然只有19分。

周誉耐心引导他：“为什么考不好？”

林司越知道他大概比较想得到“不够努力”或者“学得不认真”这种答案，但他不想让周誉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于是放弃从自身找原因，选了一个恬不知耻的答案：“试卷太难了。”

周誉大概被他一本正经的臭不要脸给镇住了，噎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嗯……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他苦口婆心地规劝，“最主要的还是上课专心听讲，下课好好练习，这样才能有所进步。作业不会做就问问老师同学，抄答案是没有意义的。”

林司越听话地点头：“对不起，老师我错了，我不该抄作业。”

他道歉的模样十分诚恳，可眼里的淡漠却让周誉感到异常的无力。

周誉一直奉行的都是比较温和的教育方式，喜欢换位思考，用易于接受的方法来教导学生，不爱做形式上的表面功夫。上回林司越和霍野逃课，他甚至连检讨都没人两人写。

也是因为这样发自内心的关怀，即使他啰嗦婆妈爱灌鸡汤，学生们和他关系都很好，就算嘴上嫌弃两句，心里还是很爱戴他的。

但这孩子跟他带过的所有学生都不一样，看上去很随和好说话，又偏偏比谁都固执。

有时候看着他，周誉甚至会有种他一直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且坚定地在这条路上一往无前的感觉，可事实上任谁都看得出来，他选择的是一条最不理智的道路。

周誉狠下心，决定逼他一把。

“林司越，”他从办公桌上抽出另一张纸递给面前的学生，“这是你高中入学到现在，几次大考的成绩排名。”

“升学考试47名，入校摸底5名，高一上期中第7名，期末第3名，”周誉说，“非常、非常出色的成绩。”

林司越眼底微闪，直觉不妙。

“但是，”周誉点了点那张纸，“高一下期中108名，期末654名。还有现在，高二上期中821名。”

“我找你以前的班主任聊过，你外婆出事就是在高一的第二个学期吧。”

林司越指尖发冷，他不着痕迹地捏紧袖口，抬眼看向周誉。

“成绩会下滑是难免的，但这不是自甘堕落的借口。学习从来都不是为别人，而是为了自己。尤其是你，你家里也没有别人了，未来的路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替你掌握。”

“三中的八百多名，顶天也只能擦到本科线的边缘。好好想想，你的外婆会愿意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吗？你就是用这种态度为自己负责的？”

周誉看着他的眼睛，“你也不是笨孩子，为什么就不肯认真学呢？”

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晚修已经结束了。

班里空了一小半，剩下的同学拿着卷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程姬还被几个人围在讲台上。

冰冷的夜风灌进校服领口，激得林司越打了个寒战，他向教室里扫了一眼，看到了在座位上刷题等他的霍野。

那个人写题总是很专注，草稿打得快，看题思考的时候偶尔会转笔，认真起来的样子像是会发光。

典型的天赋加努力型选手。

和他不一样，霍野大概是发自内心喜欢学习的。

林司越站在窗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才走进教室收拾书包叫人回宿舍。

还没熄灯的寝室里一如既往地吵，林司越洗了个头，顶着毛巾坐在床上听他们辩论物理大题。

对面床的上铺嗓门巨大，跟詹舟阳隔空对喊，他说不过詹舟阳，又觉得自己没毛病，于是把剩下几人全拉进战局，直到舍管阿姨来查房才消停下来。

没过多久，灯也熄了。

林司越打开手机回复了宁云的留言，他随手刷新了一下，对着空荡荡的屏幕发呆。

霍野大约还在写作业，朋友圈半个红点也无，就连公众号也不给他推送消息，聊天页面冷冷清清地在黑暗中散发着白光。

他难得自嘲地笑了笑，锁上手机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周誉一席话扯开他掩饰大半年的暗疮，在这个寒凉的秋夜刺得他心肝脾肺肾都冷。

林司越这个人自出生起就只会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他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没能给什么人带来幸福。

外婆为他操碎了心，宁云在他身上赔进了最美的青春年华。

他从来都没有什么远大的目标，只是希望他最重要的两个人能幸福快乐。

然而就连这也未能如愿。

总有心灰意懒的时候，会想，如果当初他跟妈妈一起离开了该有多好。

外婆不必因为他被人欺负在背后偷偷掉眼泪，那个优雅自强的小老太太就该永远无忧无虑，一辈子画画弹钢琴。

宁云要在最漂亮的时候穿上婚纱，早早的和闻诩结婚，生一个比他聪明听话一百倍的小孩。

可她们都把幸福给了他，于是留给自己的就只剩下不幸。

外婆过世以后，林司越沉寂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三中这种竞争激烈的学习环境，成绩理所当然地直线下滑，跌到了一百名开外。

林司越对着自己的成绩单认真地想了很久。

外婆一个老人家，没有工作，这些年的积蓄也就剩下一点微薄的退休金，他上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几乎大半都是宁云给的。如果继续念大学，宁云又要再被他拖累四年。

读大学对他来说不过是为了找到更好的工作，既然很快就能工作，何必还要多此一举？

有了可以一个人生活的能力，宁云也就能对他放心了。

你还想念大学吗？

林司越这样问自己。

十几岁的少年，出身于灰暗肮脏的街区，像是囚在笼里的鸟，只能狭窄的天空中展翅。没多大的见识，跌跌撞撞地在生活里摸爬滚打，连做梦的勇气都没有。

林司越仰面躺在床上，神色平静。

生活如此，他不比别人，向来就没有做选择的余地。人生早已没有什么期盼，计划好的事情他不想也不会改变。

一时的悲伤与不甘不过是自尊心作祟，撑过去他依然能够刀枪不入。

就像周誉说的，他现在唯一可以掌控的，也就只有自己的命运了。

正因为很早地认清了这一点，才会义无反顾地决心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他只希望宁云能早一点从他身上摆脱，早一点得到自由和幸福，仅此而已。

夜灯黯淡的光落在眼睫上，映出一小片寂寥的轮廓。

指尖触碰着柔软的床单，林司越闭上眼睛，任由心绪带着手指几不可见地摩挲。

小星星宁静而绚烂的色彩无声地在他耳边漫开，如同儿时外婆温柔又严厉的絮语。

Do Do So So La La So

Fa Fa Mi Mi Re Re Do

多神奇，五线谱上那些圆头圆脑的符号掉在交错的黑白键上，简单的七声音阶就能变化出不同的曲调。

每个月光无垠的夜晚，都有一片无人知晓的星空安静地陪他。

这是外婆一辈子的骄傲，也是他从未得到，就已经失去的梦想。

手指轻轻落下，乐章悄无声息地走向尾声。

夜色更深，那些漂亮的星星一颗颗坠落，犹如一场盛大的告别。

林司越于漫天银光中瞥见一缕明亮的橙，他讶然，仰头去看。

猝不及防地，一抹跳脱的阳光穿过夜空直直向他扑来。

像是寂静的乐谱猛然间奏响了一枚计划外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