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天在一片暖阳和朦胧飘浮的纱帐中醒来,他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梦里和阿九又开心又快乐,度过了百年。
阿天在柔软的床上坐起来,大大舒展着,像一只睡足的小猫,伸了个透彻的懒腰。
“嗯……睡饱了可真舒服……”
咦,他昨天怎么回来的呢?肯定是阿九把自己带回来的,阿九总是可靠又稳当。
对了!阿九,阿九活过来了,昨天晚上,阿九亲口承认,他回来了。
“阿九,阿九!”
阿天欢欣雀跃到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有些紧张地对外面喊着,只听急促而迅疾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刻推开门,快步迈进阿天的房间,靠近他的拔步床,却在纱帐外面突然停住了脚步。
朦朦胧胧的纱帐外,阿九紧张到微微攥紧了拳头。他咽了咽发干的嗓子,不敢掀开纱帐,恐怕惊醒了他偷来的的梦境。
阿九涩然问道:
“阿天,你知道我是谁吗?”
阿天隔着帐子,看不清楚阿九的脸,只觉得这个声音又紧张又忐忑,让人清晰感觉到的不安,光线穿过花窗,映出的轮廓又熟悉又陌生。
阿天灵台一片清明,他笃定就是阿九。五色使人目迷,之前他像是被蒙住了双眼,没有发现阿九就在身边,现在才被点破。
阿九的一切他都无比熟悉,不会错认的,真的是阿九。
可坏阿九,为什么现在才告诉自己,明明都回来了,却害自己傻乎乎的伤心难过那么久。
真是坏人!坏阿九!
“谁知道你是谁呀!都是诓骗我的,说过的话,都是一阵风一样,过去就忘了,做过的承诺,也是虚的一样,都不作数……”
阿天本来只是想控诉阿九,可说着说着,自己委屈起来,抽抽噎噎的一边说,一边吸鼻子。
“你昨天才告诉我的,你是阿九,我那么高兴,幸福的要晕过去了。我都信你了,可你明明才说过的,又来问我……”
阿天蜷着手指,抓皱了薄被的边缘,故作了少爷脾性,说起气话,张牙舞爪的:
“我不认识你是谁,你爱是谁是谁,随便你……反正你换了壳子,我认不出,也不是我的错!都怪你,怪你没有爱惜好自己的身体,把我的阿九弄丢了……”
阿九听见阿天还记得昨晚的一切,只觉得感谢上苍。上苍垂怜,终究让阿天认出了自己,他简直要欣喜若狂。
听见阿天带着点哭腔的责备,阿九只觉得心疼,只觉得内疚。他上前一步急切地拉开纱帐:
“阿天,都是我不好,你不要伤心……”
阿天腿上还搭着薄被,半露着一截雪白的脚丫,被阿九突然闯进床帷,甫一靠近,那抹雪色就像只嫩嫩的小兔子,下意识地缩进罗衾里。
他的眼睛被泪水洗过,湿漉漉的眼角泛起薄红,这副纯洁又荏弱的样子太惹人怜惜,阿九心痛的想把人抱进怀里好好抚慰,又怕太孟浪轻浮,吓到阿天。
阿天的睡衣微微散着,露出胸口一片肌肤,原本那颗性感又诱人的小痣的位置,留着一个粉色的痕迹,那是阿天刺破心口取血留下的伤疤。
阿九的表情比他自己受苦都要痛,这是阿天为他留下的,是阿天付出巨大的代价把自己从地狱里拯救出来。他轻轻地问:
“还疼吗,阿天……”
阿天使着小性,撅了撅嘴巴,还想责备几句话,可望进阿九柔软至极的眼睛,又瞬间泄了气,沉溺在里面,再开口的时候,就带着点依赖和娇气:
“都让你气忘了,谁还记得了……”
这么多年了,阿九看阿天的眼神一直都是宠溺呵护的,大慨就是条件反射一样,一遇上阿天就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见阿天不像是讨厌自己的样子,就试探着慢慢上前,半跪在阿天拔步床的踏脚上,仰望着阿天。
深肤色的修长手指,距离那雪白未曾见过光的足踝,咫尺相思,可阿九的手不敢触碰阿天,仿佛怕亵渎了他的神灵。
他克制地只轻轻握住阿天的薄被,一错眼也不错眼地深情望着阿天,虔诚的仿佛得到救赎。
虽然阿九不爱讲话,讲话也总是拒绝人,换了这个身体也是一样,但是真的给阿天极为强烈的安全感,始终让阿天觉得,自己如果向他靠近,进入他的领域,都会被包容,自己都是安全的。
阿天恍然惊觉,原来阿杰的时候,和阿九有那样多的相似之处,那么多的蛛丝马迹。
他原本仰着脸,现在却可以俯视阿九。
好像手握生杀予夺的施与者,阿九则放弃抵抗毫不设防,他的一嗔一喜,都可以随意伤害这丢盔卸甲的男人,扼着阿九全部的命运。
阿天心里软软,喟叹一般:
“傻阿九,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
多愁多病故人疏,多少辗转不能寐的夜晚,多少对着月夜窗墟的无眠,多少此生不复相见的绝望。
由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阿九,我好想你,我有好多话,还没有跟你说完,你怎么忍心,抛下我这么久呢……”
阿天痴痴愣愣地,他觉得欣喜,又忍不住悲伤,一肚子的话,久别重逢,他看阿九也看不够,倾诉衷肠也说不完。
“阿九,我哭了好多次,可我总信你,我信你没有死,你一定会找到我。我等了你好久好久,阿九,你可以,抱抱我吗……”
阿九的爱意如同决堤,好像得到了恩赐与允准,他欺身而上,用自己的全部爱意将回抱他的阿天拥入怀中。
度尽劫波,泯却一切,两情相悦,终于重逢。
战后的港岛,终于摆脱了多年的侵略蹂躏,开始百废待兴的局面。
但这样的繁荣时期,也是混乱混沌的,很多规则被打破,原本的体系无序崩塌,很多新秩序解构建立。新兴崛起的生意人,原始资本的积累都是蛮荒血腥的。
阿州是个狠角色,他认大太太做干妈,成了大太太手下的獠爪,大太太驱使他简直如臂指使。
阿州本是空手套白狼,在大夫人的引荐下,搭上了权贵。
他不在乎什么道德情操,直截了当地许以重金贿赂港督官员,获得了这些战败国资产的专营销售权后,又破格被允许高价拍卖日本战败遗留的产业资产。
“销售?不,太便宜了,我要拍卖。而且要对内地开放拍卖!”
他毫不在意旧职员有没有活路,杀伐果断心狠手辣,誓要赚到最后一块硬币,丝毫不管这上面是不是沾满血腥与苦难。
他最近又看中了房地产生意,没有本钱不要紧,他已说服大夫人以所持有的邵氏香业股份作抵押,从花旗银行贷了一笔款子,投入港岛新兴的地产建设。
阿州确实是个狠角色,他纠结了很多混混打手,强拆大澳岛的老码头,他对当年欺负过自己的鱼霸极尽报复,对大澳渔村的老街坊邻居也不留情面,几乎要逼死了人。
阿州本想做吞噬恶魔的勇士,最终化为恶魔。
一片兵荒马乱里,家被拆掉,无力反抗的老渔民,眼睁睁见自家的土地被强占。
旁边不远处,就是阿九葬身的墓碑,那老渔民痛哭流涕,只能对着得势的阿州痛骂:
“阿九!你瞎了眼,拼了命供阿州读书,却供出一个白眼狼来。你父母都纯良老实,你本分厚道,他阿州却是一个坏种啊,我呸……”
阿州眼中却看不见这些,他的一身西装簇新笔挺,皮鞋蹭亮,时兴的衬衫翻出领子,带着一副墨镜,头发全部梳到后面,着实冷傲又狠戾。
阿州半蹲在阿九墓碑前,用手掌掸了掸上面落下的尘灰。
原本的阿州生机勃勃,人也聪明机灵,可以清清白白做人,阿九是长兄,还有着世人认为隐秘可耻的性向,他成全阿州,承担起养家的责任。
阿州知道,像九哥这样的人,以后幸运的话能找一个契兄弟,扶持着过下去。
但是九哥太穷了,之前有个人是喜欢过九哥,可他就是嫌九哥太穷了,日子太苦了,才离开了他。
一贫如洗身无长物,大概是不幸运的,注定孤寂一生。即使九哥幸运的得到过月光笼罩,得阿天情深顾盼,又如何呢!
阿州横下心来。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能做杀手,杀人越货,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学了你,不过多出几分。
一片哭喊吵闹呼天抢地的背景里,阿州站起身,睥睨着这方简陋的墓碑,恨恨想着:
九哥,我不像你那么没出息,我会挣大钱,我会继承你的所有,会把属于我的一切都牢牢握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