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惊雷的时候,阿九就开始惦记那两只小鸟,鸟蛋正是孵化的时候,雏鸟破壳时最为脆弱,如果被风雨吹落,就全完了。
阿天那么在意那两只黄莺,一定不愿意它们的家被拆散,劳燕分飞。
阿九弄好橘子树,就遁入黑夜的雨幕之中。
阿天想去找阿杰。
阿天点亮了灯,穿了衣服,挑了伞,还没走出屋子,睡在前院的阿宝管家被动静弄醒,立刻冲到门口过来拦:
“这样的大雨天,少爷去哪呀?淋了雨生了病可怎么好!”
阿天心里担忧:
“阿杰平日也算忠心做事的,这会不知去哪了?我得出去看看……”
阿宝管家“哎哟”一声,连连阻止道:
“这说的什么话,他是伺候少爷的,忠心做事是份内的,哪里用得着少爷这样上心,还要去找,真被台风刮到海里,也是他命不好,这样的天跑出去自找的……”
好说歹说,把阿天劝住。
半夜过去,雨略小了一些,阿天拗不过心里的担忧,听着前院没了动静,还是穿上雨衣,悄悄的出了门。
他深一脚浅一脚摸进马棚,那雪云宝驹有灵性,一声嘶鸣也没有发出,任由阿天牵了出来,仿佛知道是要去找谁。
阿天不敢骑快,穿进树林,稀疏了许多的雨点,仍旧打湿了阿天的裤腿鞋子。
密林夏夜,凉爽湿润,蒙昧黑暗中,泥土微甜的气味芬芳扑鼻。
阿天越走,天越是要亮了。密林里如同梦境一样轻盈的白色雾霭,一团一团的。阿天看不见前方,心里忐忑不安。
海上的朝阳露了一点点光,天地破晓处,一个身影隐隐约约显现,缓缓而归,怀里捧着护着什么东西。
“阿杰!”
少爷远远看见他,赶紧策马几步奔了过去。阿杰全身都湿透了,衣服也挂破了,黑色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额上,有些疲惫。
他听见少爷呼唤,诧异的吃了一惊,立刻就抬起眼来。他瞧见少爷那双裤管贴在纤瘦的腿上,在滴水,沾了雨点的布鞋已经湿透了,凌厉的黑眸里满是紧张。
“阿天少爷,你怎么来了,会受凉的,小心又要头疼吃药……”
阿九怀里抱着的鸟巢里,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打断了他的话。几只幼小到睁不开眼的雏鸟窝成一团,挤挤挨挨蹭在一起取暖,大概是饿了。
“两只成鸟去觅食了,少爷,昨夜风雨大,我怕鸟巢被吹散,就去护了一下……摇摇欲坠的时候,我就给捞了下来,打算回去安在咱们院子里的海棠树上……”
雾霭被阳光一缕一缕穿透,朦胧的光束打在林间,晶莹雨露在草叶尖垂落,折射着星星碎碎的曦光,照在阿杰的周身,也映在那黑色的柔情的瞳仁里。
咱们院子……多好的说法,阿天心里一动,倏忽觉得有什么东西,像芽胚冒出的嫩绿小叶片,在他心里“啪”的一下破土而出。
他有些惶恐,似乎事情不该是这样子的,又仿佛一切那么顺理成章。
他们一定不是从这一刻开始的缘分,更早,好像更早,恍然应该早是上辈子,他们就相识过,否则何以如此熟悉,犹如故人。
也许人和人,都有命定的缘分。
阿天望着阿杰,望着那让他熟悉到极点,怀恋到落泪的眼神,只想,人世间大梦一场,如果这是梦,就继续梦下去吧。
小鸟安了新家,阿天的院子愈发生机盎然,几颗青绿小橘子躲在肥厚的叶片里,悄悄慢慢地饱满圆润,秋意渐浓,也给它们染上了一抹金黄清香。
阿州时有信来,工工整整的送到阿天案头。信中多是简短的叙说自己又做了什么生意,更着意细细问候阿天好不好。
阿天看这些署名“Jeo”的信时,总觉得恍如隔世:Jeo是……阿九吗?
阿州取了洋文名字,写作“Jeo”。他刻意回避在落款写上“阿九”,因为那是阿九的名字,当然也不能写“阿州”,因为这个名字在少爷那里,自始至终都被抹去了。
阿州骄傲到,连少爷唤自己名字时,都希望是独一无二的,他不是谁的影子、替身,他不是阿九,他是港岛白手起家的新贵,Jeo。
他要取代阿九。
阿天捏着用纸考究的信,还有随信寄来的报纸,报纸上刊登着一副相片,是Jeo因拍卖日本战败遗留产业而接受的专访。
照片里的男人眼神锐利深邃,头发全部梳到后面去,露出高挺的额头鼻梁,面部线条刀削斧凿一般分明,英俊的无以复加。
是熟悉的面容,但阿九什么时候这样意气风发过。阿九总是有些凝重的,心事重重的。
出了一会神,只觉得他和阿九的刻骨铭心,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阿九怎么变成了Jeo,怎么变成了这样子,阿天竟然一点也想象不出来。
自从雨夜那天之后,阿天对阿杰,就有点别样的感觉。心里异样,面上就不如之前那样单纯的熟稔亲密,反因为不知该如何相处,而有点不着痕迹的尴尬。
橘子快成熟了,快能摘下来品尝了。阿天不知道阿杰是为了接近自己而选择日日学习,还是人家本无遐思,是自己自作多情。
阿天有点小鹿乱撞的忐忑,按照约定,橘子熟了,阿杰就不再继续识字了,但如果他有意,自己还是可以继续教他的。
阿杰,应该还是会继续跟自己学习吧,也许也有一点对自己不同吧。阿天有点不自知的患得患失了。
秋季莼菜鲜、芦笋美、鳜鱼肥,古人有莼鲈之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阿天就出生在这样的季节。
厨房炖了很鲜的莼菜鱼汤,阿天特别喜欢喝。喝着也有些思念,岛上不知日月,许久没有见过母亲了。
她生下自己伤了身子,又为自己操劳半生,却因为自己的不肖,连累母亲受难。
听说阿杰一早又去水潭里捕鱼给自己煮鱼汤了,阿天便心中一动,想去看看,是不是阿杰在给自己煮鱼汤。他要学习一下怎么煮,等以后有机会给母亲煮了吃。
听说阿杰已经捕鱼回来去了后厨,阿天便走去看看。
还没走进去,厨房外面就听见一个怯生生的女人声音:
“阿杰哥,今天多亏了你,这些菜我拿根本不动,劳烦你帮我送进来。阿杰哥,你流了好多汗,我帮你擦擦……”
阿天有些意外,他从没有来过厨房,还以为身边所有伺候的人都是男子,没想到,也是有女人的。
岛上生活不便,帮佣都不愿意来,这个女人是一个年轻的小寡妇,无家无挂,为了躲恶婆家的磋磨,才上了岛。
她成过亲,知道男人疼人最要紧,旁的都是虚的。本也没有什么歪心思,偏偏这段时间经常碰到阿杰在厨房,今天又凑巧,新运的菜太多,她搬不动。阿杰在门口碰到了,顺道手就给送了进来。
这女人瞧着阿杰不大说话,是实在人,那强壮的臂膀和刚毅的脸庞,也让她有点心热。
她看见阿杰鬓边流了些汗,羞答答的臊眉耷眼的,掏出手绢凑上去,要帮阿杰擦。
恰巧,这一幕,让阿天撞个正着。
阿天只见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厨娘,凑在阿杰身边,对阿杰献殷勤抛媚眼,还捏着嗓子说东西拿不动,谢谢阿杰帮忙,趁机投怀送抱。
还贴,还贴!这腰身软的都快贴到阿杰怀里去了!
阿杰竟然对别人也来者不拒。
阿天望着,不知怎么的就生气了,门也没进,扭头就走。
厨娘穿着碎花袄裤,厨房里的锅冒着香气,热腾腾的人间烟火,她是能生孩子的女人。
阿天又伤心又委屈,他没有看见阿九撤了一步,颇为避嫌地挡开女人的动作。
阿九本是举手之劳,这女人却颇为多事。他对无关的人横生枝节厌烦的很,一个眼神便吓退了不知分寸的女人。
这小寡妇想找男人,可不想找个煞神,赶忙收了心思,慌慌张张的借口跑了。
阿九浑然不知少爷来过,做好了汤,煮好了面给少爷送去。却吃了个闭门羹。
“我不想见到你,你走。”
阿天不开门,磨蹭了半天,推开窗子,对着廊下的阿九冲道:
“你力气多的用不完,去看看还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女人去!”
阿杰觉得不可思议,他太熟悉阿天了,阿天这不是第一次了,气嘟嘟的脸,委屈屈的嘴,他在吃醋,他的少爷居然吃自己和女人的醋。
阿九心软的一塌糊涂,声音是他自己也不觉察的柔情似水:
“少爷,我在厨房煮鱼汤面。”
“阿宝管家说,少爷过生辰了,我没有什么能送少爷,煮一碗鱼汤豆腐长寿面,青菜豆腐保平安,祝少爷此后人生也能清清白白、平平安安,顺遂如意、长长久久,岁岁今朝。”
他虔诚如敬奉神明般捧着汤面。鱼是阿九杀的,一片一片滚熟了煮出浓白香稠汤底。
他的手也杀过人。
阿九默默许愿过,是我阿九杀的生,我来承担这些因果,老天有眼,罪孽深重的是我,少爷心善积德,观音菩萨妈祖娘娘会保佑我的少爷平平安安的。
阿九喜欢少爷,这样善良美好的人,天真灵动,在人潮里多看了一眼,阿九就心动了。
但是怎么可能,阿九也只能多看看他几眼,在兵荒马乱里救他水火,也知足了。
谁能想,少爷这样的金贵人,居然偷偷地喜欢他。人间富贵花,落在他穷小子的手掌心。
少爷喜欢了他一次,他死了一回也值了,没想到重活过来,又得了少爷的心。
阿九捧着这颗心,像一个光明正大的窃贼,又像一个穷人乍富的乞丐。
天上掉怀里一个金宝贝,阿天是阿九心头的宝,他不知道该怎么爱他才好。
阿九丢盔卸甲一般臣服在阿天的眼下,抽掉了所有的桀骜不驯,只余缠绵的爱恋:
“少爷,那是不相干的人。我的心是少爷的。少爷不嫌弃,可以全部拿去。只要我有,只要你要。”
我的命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