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还没有休息,案头上那一摞又一摞的奏章还等着他批阅,对于一个活没干完还临时增加额外任务的人来说,心情都不会怎么美妙。
尤其又起冲突的是两个老对头,这么多年皇室给他们调停的矛盾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侯夫人带着那支血迹未干的长箭上殿,先拱手一拜,当先便道:“陛下要赐死我等,何必使人暗箭杀人,只需一道圣旨,安庆侯府上下必然无一不从。”
皇帝皱着的眉头没有片刻舒缓:“许侯夫人这是何意?”
侯夫人道:“难道不是陛下使禁军于宫门前射杀我等?”
“无稽之谈。”皇帝道,他看向那个青年将领,“迟靖,你执掌宿卫,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迟靖一点犹豫没有地把那少年推了出来,“就是此人目无军纪,错手放空了箭羽,致使安庆侯夫人受惊,先前在宫门处,侯夫人未给末将解释之机,开口便指责末将有不臣僭越之心,末将不敢争执,只好惊扰陛下。”
皇帝看见还有个人被横抱着,就指了一下,问:“这又是怎么回事?既放空了箭,怎会有人受伤?”
侯夫人先开口道:“这是小女。”
皇帝‘唔’了一声,叫内侍先带越冬去看伤,侯夫人想跟过去,又想起这是在御前,就折回来了。
迟靖这才道:“方才天色黑得突然,宫门前的灯和火把一时没有点亮,我们没有看清许小姐究竟是怎么伤的。”
皇帝看他一眼,又转向迟良,还没开口,侯夫人抢先道:“怎么伤的?听迟将军这意思,是我们自己伤的?谁失心疯了要自己捅自己一箭?”她有些激动,“政事上的不和自古常有,因政见不合公然在宫门之前射杀人家儿女的,倒是第一次见,你们把陛下的脸往哪里放?”
皇帝的脸真好用,压人一压一个准。
“这件事的根本在于这支箭是从宫墙之上射出,今日能射一箭,来日便可射万万箭,等今夜一过,明日百官朝见,不知会否恐惧头顶不期然落下的暗箭,分明站在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却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
连皇帝都不由重视起侯夫人这段话来,如果处理不慎,这的确是个隐患。
“先前在宫门口我请禁军通传,迟将军的部下又为何刻意拖延?是想要隐藏什么?”侯夫人道,“这个皇宫里,整个天下,还有什么事是陛下不可以知道的吗?”
皇帝听着安庆侯夫人咬死了宫墙之上放箭不放,便知道这个女子不像是素日里皇后所说的温和知礼那么简单,一个敢在许迟两家交锋最激烈的时候嫁到安庆侯府的女子,不会像表面所表现出来这样的无害。
当然这不是说他对禁军在宫墙上放箭这件事无动于衷,既然安庆侯府要出头,又和迟家又关系,他就不能和安庆侯府一起责难鲁国公府,不然只会让安庆侯府的势力更大。
迟家若拿不出一个实在的理由来,损失一个子孙已是必然的事。
否则就像侯夫人所说的,他这个皇帝的脸就没地方放了。
迟靖又横了那少年一眼。
“迟良。”皇帝开口道,“你说。”
迟良目不斜视道:“确见暗箭自宫墙之上来。”
对他来说越冬有没有受伤其实不重要,问题的关键就是这支箭是从宫墙上射下来的,就这一点,足够禁军吃不了兜着走,迟靖居然还想着粉饰太平,未免天真了些。
那少年冷笑一声,唯独他一个人跪在地上,却谁都没多看他一眼。
都知道他是个混不吝的。
皇帝对他道:“朕给你说话的机会。”
这少年抬起头,脸上还是玩世不恭的笑:“她姓齐啊,我杀她还需要挑时间地点吗?”
这话过后有片刻的寂静,皇帝的眸色都深了不少。
“迟翊!”迟靖骂道,“你还想杀尽天下齐姓之人不成?”
侯夫人反应也不慢,“她是我的女儿,姓许,何来姓齐之说?迟小郎,做了就是做了,你们鲁国公府的手段我也不是没有见过,自越冬抵京,明里暗里的鬼祟就没停过,要我一桩桩一件件数给你听吗?”
迟良冷着脸没有出声,贺莲舟面无表情。
迟翊吃吃笑着,只盯着皇帝看,皇帝面上没有表情,他也那么看着迟翊,问他:“你可有证据?”
“要什么证据?”迟翊道,“难道不该是宁肯错杀不可放过吗?”
“我看你才是齐家的漏网之鱼。”越冬慢吞吞从偏殿走出来,她肩上的伤被重新处理过,脸越发惨白。
众人来看她,越冬又问迟翊:“还不速速自裁?”
迟翊脸色难看,他道:“我姓迟。”
“我也不姓齐。”越冬说。
迟翊道:“你说不姓就不姓?”
“那为什么你说是就是呢?”越冬疼得厉害,有点站不住,冷衣扶着她,她几乎要完全挂着冷衣身上,嘴上却没有半分收敛。
贺莲舟像被人下了定身术,不开口不动弹,只有一双眼睛跟着越冬动。
迟靖道:“他是我看着出生看着长大,身上流着的是我迟家的血。”
越冬道:“我也是爹娘看着出生看着长大,可是你看,先是安庆侯府说我是他们家的女儿,千里迢迢把我从潭州带到上京来。”
她指了下地上的迟翊:“现在又是这么个东西开口就说我姓齐,不由分说就要杀我。”
“可见什么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的都是虚话,做不得数。”
皇帝踱步到炭盆旁边烤火,支着耳朵听越冬说话,竟没再动气。
齐家,他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过齐家了。
迟翊激动起来,挣扎着要起身,被他哥一脚踹了回去,他跪好了又道:“你若非姓齐,安庆侯府怎么会巴巴地将你保护起来,还对外宣称是什么亲生女儿,实在可笑至极。”
“为什么安庆侯府要保护姓齐的人呢?”越冬问。
迟翊道:“齐许两家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当年若非有齐家一力承担罪责,如今哪里还有安庆侯府,养个小辈而已,顶费些钱粮,谁家也不缺那一口吃的。”
迟靖想堵迟翊的嘴,但是皇帝都只听着他二人对骂不出声,他便不好开口,侯夫人也是欲言又止,心中叹了一声,也闭了嘴。
“这话就更不对了。”越冬道,“既然齐家都死绝了,那还费这一口钱粮做什么,任由你杀了人,岂不是干干净净,不用担任何罪责,也不影响侯府如今的地位。”
迟翊被她的无耻震惊到了,“齐家全族为护安庆侯府而死,安庆侯若不为他家后人寻一条活路,日后谁还会愿意为他效力。”
越冬对迟家人也有了一点点了解,应该说是对他们这些高门大族有了新的理解。
无耻起来极其无耻,装起大义来比谁都真。
“再者。”越冬道,“这数千年以来,从来都说没儿子叫断绝香火,若齐家真有人能逃出生天,为什么不留一个男孩呢?”
“也许本就是男孩,只是有些蠢货被人误导了,无脑发疯。”
无脑发疯的迟翊愣怔在原地,越冬又冲着他道:“那个人必然就是你。”
迟翊低声笑起来:“你说这么多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皇帝对着门,见外头来了个人,就招手叫他进来,免了通传。
迟靖见了来人越发觉得今日不能善了,偏那胆大包天的还一点知觉也无。
“你不也一样。”越冬道,“你连是谁告诉你齐家有漏网之鱼都不敢明说,就会蒙着头胡来,必然是觉得禁军跟着你姓迟,你做什么都有鲁国公府给你兜底,皇权在你眼里又算什么呢?”
迟翊这才变了脸色,越冬胡言乱语的功夫非同一般,皇帝要是听进去了,就糟了。
他冷哼道:“我和姓齐的不共戴天,只要能杀绝了你们,什么罪责我都能担着。”
越冬皱了下眉,这就是个又疯又蠢的,说是说不通的。
“今日你说我姓齐要杀我,明日又来个人告诉你公主贵戚宗室亲眷是齐家的,你是不是也上去就一箭捅死?”越冬道。
“你还真当我是蠢货了?”迟翊笑道。
“呵!”越冬冷笑道,“原来是个欺软怕硬的孬货。”
“哪里是和齐家有深仇大恨要赶尽杀绝,分明是作恶惯了,随便寻了个借口搪塞人。”
迟翊道:“你没有证据证明你不是齐家那条鱼。”
“你也没有证据。”越冬道。
迟翊生出了和越冬一样的念头,这个人说不通。
“老子是迟家的种!”迟翊怒吼。
越冬更虚弱了点,“这是什么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迟翊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差点把自己梗死,他决定换个对象:“安庆侯夫人从我提了齐家之后,便一言不发,是在心虚吗?”
侯夫人摇摇头,没有看向他,只是道:“你没发现吗?你的兄长、大伯也一样一言不发。”
“迟小郎。”侯夫人这才扭头来看他,“齐氏一案,由迟家举,由迟家审,由迟家判,也由迟家斩,这桩桩件件查了又查,审了又审,已做成了铁案,你现在跳出来说当初定案时跑了一个,是在说你的祖父,已故去的鲁国公欺瞒圣听,冒领功劳?”
迟翊徒然冒出一身冷汗来,这个指控才是那支杀人的箭。
正中死穴,无法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