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冬果然染了风寒,只好在屋子里闭门不出,日日听着二伯娘唱戏,倒也不无聊,可怜小妹没法再去学堂躲避,暴躁得整个人都写满了愤怒。
“你不满,为何不说呢?”
小妹的怒气停了停:“她毕竟是二伯娘,她毕竟怀着孩子。”
越冬又道:“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小妹很奇怪:“我们是一家人。”
越冬更奇怪:“她有拿你当一家人吗?”
小妹没话说了,可他们的确是一家人,住在一个家里,一起吃饭,一起劳作,有着共同的长辈,流着相同的血脉。
但是她对阿姐很信服,“那我要怎么做呢?”
越冬说:“你自己想。”
思来想去,一直到梁稚月的马车来接越冬时,她也没有想出头绪来。
村子里可没见过马车这稀罕玩意,牲口都是干农活的好帮手,要精细的养着,人要去哪里大可以走路去,哪里舍得让牲口多累一遭。
二伯娘觍着脸凑上去,同那个一看就很富贵相的大娘搭话,话里话外地要把四个闺女都送到绣坊里去。
绣坊大娘不接她的话,只接了越冬就走。
越冬觉得她这场病在村子里好不了,少不得要请医问药,村子里药物匮乏,也无大夫,便只好叫了梁稚月来接,她怕她自己回去死在半路上。
这条小命她还是蛮珍惜的。
何氏眼泪汪汪地送越冬离开。
小妹也很不舍,唯有小弟还有两分开心,毕竟越冬一走就没人会把他问到哑口无言了。
小妹吸吸鼻子,道:“阿兄,今日夫子都教了你些什么?”
小弟抱头呼痛,老天啊,走了一个阿姐又来了一个小妹,他没法活了。
越冬没有在镇上停留,而是一路到了县里,县老爷夫人正在绣坊里做客,听闻越冬病了,便给她介绍了个好大夫看病。
越冬喝了两剂药竟真的好了,梁稚月又借着这个名头上门去感谢了一番,倒是和县老爷夫人关系更近了起来。
梁稚月预料中的阴谋并没有到来,当然也许是在越冬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被化解了。
总之绣坊真正在县里扎下了根,生意也稳定起来。
梁稚月趁热打铁,趁着越冬在县里,她便去了一趟州府,去了约莫一个月,回来就同越冬说,她在州府里盘了间铺子,不大,但也算迈出去第一步了。
州府里已经有他们献给县老爷的那种布了,有真有假,总体来说,竟是假的多些。
越冬给她提醒:“你仔细他们卖假货到最后倒诬赖到你头上来。”
梁稚月笑了笑,道:“我把它卖了。”
越冬挑了下眉,没说话,梁稚月问:“你生气了?”
“没有。”越冬神色如常,“挺聪明的。”
“敲门砖嘛。”梁稚月其实还是有点心疼,“但也不算亏,我进他们行会了,不至于再像初到县里时那样受排挤了。”
越冬觉得不乐观:“未必。”又问:“怎么卖的?配方?还是独家?”
梁稚月道:“独家。泉州府柳家,他们家家大业大,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如今他家要进入潭州,正是我的机会。”
越冬这会沉默了一会儿,梁稚月得意洋洋地笑了:“怎么样?没想到吧?我找的不是潭州府的人,反而找了八竿子打不着的泉州府柳家。”
“你也不怕被人骗了。”越冬说。
梁稚月道:“你当我这一个月白去的?”
越冬又泼冷水:“眼看入冬,这布匹大约也没什么销量了。”
梁稚月更得意了:“亏得你还成天说什么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这种话,你竟不知道从咱们这个地方往东南方向走,越走越热,有些地方连冬天都没有,一年到头都是热的,那地方我现在虽去不了,我的布却可以先去了。”
越冬也带了点笑意:“那就好。”
梁稚月干劲满满:“算算时间,第一批货的时间有点紧,我得去盯着点,你自己待着,我接下来没空管你了。”
又提醒她:“咱们说好的事,眼下可以作数了吧。”
越冬说:“以现在的情形,你大可抛开我自己做了。”
梁稚月笑骂:“你当我傻?”
她摸了摸越冬的头:“你这个小脑袋瓜里不知道还有多少好东西,我可舍不得。”
越冬假做茫然,梁稚月也放过她走了。
泉州柳家入驻潭州府声势浩大,梁稚月的小布庄就一点水花也没有溅起来,十分低调。
郑家村又来了信,说是二伯娘的孩子没了。
具体怎么没的,信上没说,因为信是小妹写的,她会的字太少,有些东西说不清楚,又说大堂姐要嫁人了。
日子已经定了,下月初五,嫁给邻村一户人家,姓刘。
越冬带了几匹颜色鲜艳的布匹回郑家村去,知道了更多的事情。
二伯娘收了人家五十两银子的聘礼,把大堂姐嫁给了一个鳏夫,拿到聘礼银子的第二天,家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二伯娘在家里摔了一跤,孩子没了。
二伯娘哭得伤心,说是她怀前几个的时候也摔过跤,还天天下地干活,怎么前几个姑娘一个个都没事,唯独她的宝贝儿子还没出世就没了。
越冬觉得脊背有些凉,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大堂姐还是要嫁给那个姓刘的鳏夫。
那么她呢?是不是也一样?
而二伯娘也并有生下过儿子。
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吗?
“阿姐。”小妹抓住越冬的手,“你很冷吗?手好凉。”
越冬低头看着小妹,小姑娘脸上丝毫没有对未来的恐惧,她对未来充满期待。
也许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未来。
大堂姐要出嫁了,要脱离这个家了。
而她将有一顿好饭菜吃。
越冬觉得很窒息,一张看不见的网将她密密麻麻地裹住,她看了眼眼含不忍的何氏,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谁都知道这并不是一门好亲事。
大堂姐脸上也没有笑意,她的父母亲人把她卖了,她实在笑不出来,路过越冬的时候,她看了越冬一眼,眼里蕴含着艳羡与怨恨。
如果越冬愿意把她引荐到绣坊里,那么她也许就不需要嫁给现在这个人了。
但是越冬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这场亲事草草结束,越冬又走了,走前她让她娘给她说一门亲事,先定下来,成婚可以往后拖一拖。
何氏拉着她的手,焦急解释道:“我不会像你二伯娘卖掉大姐儿一样卖掉你。”
越冬说:“不是二伯娘要卖大堂姐,是爷爷。”
何氏听不懂,越冬又说:“四叔一直考不中举人,要到县学去读书,需要银子。”
何氏听得瞠目结舌:“那……那也不能就这样草草嫁了你大堂姐……”她越发拉紧了越冬的手,“娘不会让你也被卖掉的,还有你小妹,谁都不可以伤害我的孩子。”
越冬回到绣坊,抓了在忙的梁稚月,问她:“如果那个时候没有我的新式样,你会怎么做呢?”
梁稚月瞪了会儿眼睛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那也不难,我还有些金银首饰,且当些银子,再紧一紧裤腰带,熬一熬总会过去的。”
“不对。”越冬摇头,“熬不过去。”
梁稚月把她拉到一边,说:“我的确有法子解决,但是不能说给你听,那法子我自己想起来都恶心,你这样好的姑娘不要知道。”
越冬似懂非懂,也不好再追问。
离开了郑家村,远离了大堂姐的婚事,她又清醒过来,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徒给自己增加烦恼罢了。
过一日算一日。
过一天赚一天。
都不重要了。
越冬又想开了,心情轻松起来,窝在阳光下绣帕子,她没画图,直接往帕子上绣。
绣那只她去蹲守了两次的老虎。
捕食时的凶猛,餍足时的优雅,老虎是活的,她的手帕似乎也是活的。
她又想起那个少年来,大约是当时太害怕了,她已经想不起来那少年的面容,又或是所谓的少年其实只是她的臆想,她根本没见过这样一个少年。
帕子上的老虎看着她,正一步步走近它的猎物。
“越冬!”梁稚月在楼下叫她下去。
梁稚月拎着血淋淋的肉:“今日得了一条新鲜的鹿腿,我们烤来吃。”
越冬略隔得远些,这鹿腿叫她想起来那只老虎的晚餐,“哪里得来的?”
“路上遇到的,我瞧着新鲜,拿了两件冬袄与两匹布换的。”梁稚月很是自得,觉得自己做了划算的买卖。
越冬道:“亏了。”
梁稚月却不觉得,“亏不亏的,我心里有数,你只管吃就是了。”
梁稚月没再叫其他人,就他们两个自娱自乐,“我听柴大娘说,你家二伯家想送你堂姐妹去镇上那个绣坊?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给你办了如何?”
“不必。”越冬说,“不急。”
“你这性子慢悠悠的,既像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又像是什么都想到了。”梁稚月喝了酒,有点上头,又开始胡言乱语。
说了两句又转了画风:“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置新衣,又到了我赚钱的时候了。”
越冬惯做倾听者,梁稚月便说个不停,“你日日往那作坊里跑,又憋着什么大招呢?也说给我听听?”
越冬回答她了:“给你在州府立足做准备。”
梁稚月一下子就醒了,兴奋地扒拉越冬:“什么准备说出来听听。”
越冬抽回手:“还早着呢,且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