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冬运气很好,宵禁之后她从乐坊走到许侯府也没遇到巡夜的兵马。
许逢予走在她身后,她才把舞裙给了高千枝,许逢予就赶到了。
许乙低着头向许逢予请罪,许逢予没有责怪他,保护越冬比保护其他人加起来都难。
而且以越冬的个性,没有足够的把握,她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关于到上京来这件事,至少在鲁国公府的人出现在她面前之前,她都有足够的把握她可以按照她的想法离开。
但是从直面了那场突如其来的交手之后,她就不再确定她能脱身而去,而经过了最初的混乱震惊,她却依然决定要按照她的路走下去。
也就是说,来自鲁国公府的危险并不能让她改变想法,反而更加坚定了她想要做的事,哪怕在她成功之前,可能就已经因为这段与她没有关系的仇怨而丧命。
越冬不再用不同的方法对待许侯府的人,她开始用相同的态度面对他们,客气又疏离,她不闹了,她彻底把自己当做许侯府的局外人,而且也不再在乎别人的看法。
因为从鲁国公府把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开始,她是不是许侯府的女儿已经不重要了,许侯府一定要认回她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鲁国公府认定她是,如果放任她独自在外,死在鲁国公府手上是迟早的事情。
但越冬并不认为自己的反抗有错。
她不想再过一回被安排的人生。
不论有怎样的理由。
越冬当着许逢予的面翻墙回了许侯府,许逢予看得脸都黑了,最后也跃上墙头,造次了一回。
越冬晚上还是睡不好,一夜都是半梦半醒,等她终于起来时,老夫人已经在她的小作坊了看了半个时辰。
院子里有鸟鸣猫叫的声音,地上也都干干净净,膳食都散发着温热的香味,一切都恰到好处。
就像之前的冷落完全没有存在过。
许侯府训人像训狗。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只可惜越冬并不吃这一套,更不在乎。
这种仰求旁人鼻息过活的日子她过不来,她被梁稚月养刁了,不是真心她看不上。
老夫人笑得慈祥,越冬知道她为什么而来。
许月观已经回到了许侯府,她们或许认为这是她因为害怕而要屈服。
“我不是在和你们示弱。”越冬说。
“我知道。”老夫人笑容不变,她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越冬自嘲一笑,“我可不聪明,我若是真聪明,一开始就不会跟着许侯爷到上京来。”
她想通了,说话就不再带着情绪,而更像是在陈述,“我到上京来,就是为了和你们撇清关系。如果一开始知道实情,就会拼死留在潭州。”
老夫人叹道:“你已经拼过命了不是吗?”
越冬道:“你是说跳曲江那回?”
“做戏而已。”越冬说,“我是个惜命的人,没有把握的事情不会去做。”
老夫人眼中的心疼没有变,越冬用跳江这样激烈的行为来拒绝做他们家的孩子,她还有些难过:“从一开始,你就有把握和我们撇清关系。”
两人像是寻常说话的人,疏离得完全没有祖孙的感觉。
“当然。”越冬道。
老夫人似闲话般道:“说说看。”
越冬显得很轻松:“先造势,广陵府走失是我故意为之,这样许侯府接了个女儿回上京的消息就会迅速扩散,消息第一次出现是在广陵府,潭州就不会现于人前,关于我的来处就会比较模糊。”
“而后借跳江之举,以惊世骇俗的行为告诉世人,我不是许侯府的小姐,我是个假的小姐。”越冬想起曲江的水,突然产生了一点后怕,跳的时候不怕,被救上来后也不怕,却偏偏在现在闲谈般说起来的时候,有了后怕的感觉。
“这一路上我给沿途无数的人提供了谈资,无聊的人会将它当做一件奇闻轶事说给更多的人听,让许侯府真假千金之事人尽皆知,至于传成什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提起了许侯府的千金,就一定会提到‘假’字。”
老夫人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边听越冬说,还边点头予以肯定,越冬也说得随意,“除此之外,我还想用这些放荡无状的行迹让许侯府的各位在我到来之前就开始讨厌我,如果能因此阻拦我进入侯府那就更好了。”
“可惜。”越冬道,“除了许二公子,你们其他人好像对我的行为没有任何意见,包容得令我惊叹。当然,也许是因为你们都太厉害,心底讨厌我,面上却不显露分毫。”
老夫人道:“我并不讨厌你。”
她没有代表许侯府其他任何人,只代表她自己,她的确不讨厌越冬,就像岳嬷嬷一开始说的一样,越冬其实是个不错的孩子。
越冬笑道:“有个人说过,我是个好姑娘,她舍不得对我不好。”她话音一转:“但是你们舍得对我不好。”
老夫人抖了一下,所以越冬这辈子都不会认他们做亲人了。
她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是那位梁娘子吗?”
“是她。”越冬丝毫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老夫人想要开口,但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越冬连闹都不肯闹了,就说明她是真的不在乎了。
“你不肯认我们,就是因为梁娘子?”
越冬摇头:“不是。”
她不再否认自己不是许侯的女儿这件事,甚至明确承认了她就是不认。
老夫人心里难受得紧,虽然早有猜测,许逢予也和她隐晦地提过,但是越冬这样承认的时候,她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就这样承认了。
“原因呢?”老夫人问,“能告诉我吗?”
越冬垂眸想了想,问老夫人:“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接我回来呢?除了鲁国公府,还有别的原因吗?”
老夫人没有正面回答:“你觉得还有别的原因吗?”
越冬也没有回答:“如果没有那很好。”
老夫人去牵了越冬的手,掀起了她的衣袖,轻轻抚过她手肘的位置,那里原本应该有一颗红痣,“怎么去掉的?”
“小时候要烧火做饭,喂鸡喂牛,洗衣扫地,有一天实在是又困又累,站在火塘边就睡着了,被奶奶看见了,骂了一声,惊醒的时候碰到了快要烧断的柴火,烫到了,后来疤落了以后,那颗红痣也不在了。”越冬低声说。
老夫人的眼泪落在越冬手臂上,她心里堵得慌,关于这颗红痣,他们更偏向于在成长的过程中自然消退,却没有想到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消失。
她忍不住咒骂道:“那老妇,怎敢这般苛待于你。”
越冬却很平常地道:“那是我爹娘的娘,在家里除了爷爷就是奶奶最大,她甚至没有动手打我,而只是呼喝一声,已算得上是个不错的祖母了。”
穷苦人家的生活和侯府相差太大,老夫人无法想象,只觉得那个让孩子干活还要呼喝责打的郑家实在可恶,可是这一切已经发生,不论她说什么都不会改变。
老夫人擦了眼泪,又问:“那玉佩呢?”
越冬道:“砸了。”
老夫人呼吸一窒:“砸了?”
“嗯。”越冬道,“许侯爷寻到绣坊的那天夜里,我娘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玉佩也给了我,一枚橙黄色的麒麟玉佩,我给砸了。那时候我就想,我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出现一个人来说我是他的女儿呢?”
“为什么不早早的来呢?我已经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候,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过去,也对未来充满了期望。可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个人,告诉我,我所经历的所有苦难原本都可以不必发生,我可以是被人捧着长大的侯府小姐,那些苦苦挣扎的过去嘲讽地看着我,张狂地嘲笑我,我难以接受。”
越冬说:“于是我砸了那枚玉佩,也拒绝做许侯爷的女儿,我只是越冬,一个苦苦挣扎求生,会越过越好的越冬,是度过了冬天就能活过来的越冬,我不需要侯府小姐的身份也能过得很好。”
“我决定放弃侯府千金这个身份,以普通人的身份活下去。”越冬眼里的泪将落未落,老夫人却已经泪流满面。
“你怎么这么傻?”老夫人道。
“即便是现在,我依旧没有改变想法。”越冬道,“我不做许侯府的小姐,我只是越冬。”
老夫人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抹去了眼泪,重新笑起来,“我是来告诉你,晚上我们去九曲池看高千枝跳舞。”
“不用翻墙,我们走正门,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不必担忧鲁国公府,许乙会解决所有可能存在的问题,即便是死,他也不会让鲁国公府伤害到你。”
越冬没有一定要老夫人答应她的要求,他们需要一个理由,她就给他们一个理由。
至于信不信,她并不管。
岳嬷嬷扶着老夫人回去梳洗,老夫人叮嘱越冬要好好准备,穿最美丽的衣服,漂漂亮亮的去。
越冬坐在小作坊的廊下,低着头玩着手指,眼里只有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