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着,上朝的人就陆陆续续往皇城的方向赶,虽则正真要参加朝会的人不算多,不过其余人也要应卯,有些前一日没干完活计的也要赶在一部主官结束朝会之前再做点努力。
李汝义像往常一样抵达皇城门口,正下车呢,就扑过来一个人,差点被他的小厮给一脚踢飞。
“李相大人!民女有疑,还请大人解惑!”郑大雪嗓门十分大,这一吼,正朝着皇城里走的人都停下来看她。
李汝义也不管她的来意,甚至不问她是谁,上前两步就问她:“有何疑惑?你且说来。”
郑大雪跪在地上,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敢问大人,世间儿女是不是皆可以被父母随意买卖?”
李汝义道:“刑律有云:良民不可买卖,犯者,买卖双方同罪。”
郑大雪又问:“请问李大人,大人所言之中的买卖二字作何解?”
所谓买卖,即一方出钱,另一方出物,双方交换即为买卖。
可这‘买卖’二字放在儿女之上界限又有所模糊,自来婚嫁皆有聘礼嫁妆,其中也少不了金银财物,如此也可以算作是买卖吗?
而人并非物,并不能简单的用买卖二字概括。
李汝义看郑大雪的年纪,知道她定是为了嫁娶之事而来。
朝廷律法虽禁止买卖儿女,但是不能禁止聘礼和嫁妆,这便使人有了可乘之机,借嫁娶之名,行买卖之实,这样事情屡见不鲜,只不过是民不举官不究罢了。
因为几乎所有会被卖掉的都是女子,而大部分的女子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卖掉的,又何来告官的意识。
现今郑大雪问到李汝义头上来,他便不能不答,“钱物两易,是为买卖。”
郑大雪又道:“人也算作是‘物’的一种吗?”
“当然不是。”李汝义道,这便是这条律法最大的漏洞之处,只需说一句人并非‘物’,便不算买卖之事。
“我既不是‘物’,却被父母以一百两银子的价钱卖与他人做妾,敢问李大人,民女是否只得认命一条路可以走?”郑大雪道。
李汝义尚未回答,一旁的官员出声道:“嫁娶之聘礼,不算买卖。”
郑大雪嘲讽道:“他是天仙下凡不成,竟也值得我弃了良民的身份,跑去做一个可以被随意买卖的妾室。”
这种事情见仁见智,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做妾也是一条生路。
“我家姐姐十四岁就被家里嫁给了有个十一岁儿子的鳏夫,全因我那四叔读书要花钱,那五十两银子,究竟算是聘礼还是买资?”郑大雪说起这件事,还是难过,谁都知道姐姐是被卖给那鳏夫的,但是因有一个嫁娶之名,薄薄一层遮羞布盖在这桩难堪的买卖上头,竟也吹吹打打的成了。
众官员倒想说是聘礼,却又觉得实在说不出口。
糊弄愚民,也不是这么糊弄的,更何况还是个察觉到这件事背后阴险的百姓。
旁边的官员劝李汝义:“朝会即将开始,不若叫她等着,等大人结束了朝会,再来为她解惑不迟。”
这便是在个李汝义找台阶下,他既开口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后面的问题便不可不答,但此事若纠缠下去,不知要说到几时,朝会可不等人。
二则也可借此时间打发了人,免得还要再来应对。
李汝义抬了下手阻止他,又问郑大雪:“还有呢?”
郑大雪眼里出现了片刻地不可置信,她没有想到这位大人真的愿意听她说这些。
她又道:“我十二岁的时候,又被爹娘以一百两的价钱卖给了镇上的一个富户,若非堂妹拼死相护,且那位县令大人又不曾糊弄了事,才使得民女免去为妾之祸。”
那个多嘴的官员又开口:“若家中实在艰难,与人为妾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选择。”
“想来这位大人是极愿意给人做妾的。”郑大雪反唇相讥,周围响起些低低的笑声,连肃着脸的李汝义脸上都轻快不少。
那官员脸色难看,当即就要叱骂,郑大雪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立时又道:“只是民女家中尚不到要饿死的地步,那时家里要卖我,全因家里大堂兄也在读书,却长久地考不上秀才,甚至考不上县学,才想要花钱买一个县学的名额,于是就要卖了我。”
“谁都知道读书好,以后能做大官。”郑大雪道,“可是大人,为什么他们儿郎读书就要卖掉我们女儿呢?”
“我不懂,最开始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这是件错误的事情,因为在我们那个村子里、镇子上,家家户户都这么做,虽然他们卖了一个又一个的女儿,却没有一个儿子读书读成大官。”郑大雪问这些身披官服的大人们:“这是为什么呢?”
这下子围观的众人脸上都热起来,他们都是读书人,虽然家里并不曾卖了女儿给他们凑钱读书,但他们到底是读书人。
李汝义环视四周,将众人脸色变化都看到眼里,对着郑大雪依旧和颜悦色。
郑大雪又道:“不久前,家里又要卖我。”
“对方是一户极有钱的人家,不止要聘我做他家孙子的妻子,还把女儿嫁给了我那读书不成器的四叔。”郑大雪道,“我心里觉得奇怪,这样的人家,为什么会看得上我们家呢?”
“诚然家里有两个读书人,可是一个到三十岁了还是童生,早就已经放弃了学业,一个花着我千辛万苦挣来的血汗钱终于考中了一个秀才,却每逢考试必要晕倒在考场上。爷爷奶奶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庄稼人,一家子靠着几亩地度日,我不懂,那位富人究竟看中了我们家的什么?”
有个官员听得入迷,当即就道:“也许就是看上你了呢?觉得你是个好女儿,当聘为孙媳。”
“我?”郑大雪道,“我有什么好呢?不识字、粗鄙,因为要赚钱给大堂兄读书,需要上山砍柴挖药,要做饭洗衣,要抛头露面的做小生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被看上的地方吗?”
那位官员道:“你这样的姑娘不是很好吗?”
他还要再说,就被旁边的人拉了一把,他才悻悻地闭了嘴。
郑大雪道:“他们看上了,我就必须嫁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逢予没用来堵越冬的话,被人用来堵郑大雪,“父母生养你一场,你难道不该孝顺他们吗?”
“遵从他们的意愿被卖掉,就叫做孝顺吗?”郑大雪问。
“蠢货。”那人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头疼状,“岂可将二者混为一谈,父母为你择婿,自然有父母的考量,你却口口声声被父母卖掉,可见是个不悌不孝之人。李相休要再同此人多言,打上几棍子,赶她走也就是了,也好叫天下人看看,这就是不悌不孝的后果。”
“此言差矣。”李汝义道,“鲁大人也曾任过地方,应该对民生所有了解才对,现今看着倒是离百姓愈发远了,这可不是好事。”
鲁大人哪料得到会得了李汝义这样一番评价,当即就后悔多嘴开口,李汝义是宰相之一,一言一行皆有其深意,他尚且在这里听着,哪有自己随意评判的道理。
许逢予在不远处看着,张庭舟站在他旁边,两人中间隔着四、五个人的距离,没人敢站到中间去。
张庭舟道:“这是闹什么呢?”
许逢予没回答。
张庭舟又道:“奏折昨夜已经入宫,你那个族叔走到哪里了?别等他踏进上京,这边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那也挺好。”许逢予道。
“你不愿意父母择定的婚事,认为他们是在卖掉你,所以要向本官状告你的父母吗?”李汝义问。
郑大雪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怎么会?”
她这话一出,本要赶着进皇城的人又停了下来,既然不是状告父母,她跑来拦李汝义做什么?
郑大雪道:“民女一开始就说了,民女是来请大人解惑的。”
李汝义道:“为何是我呢?”
郑大雪道:“我离家途中曾经过安州,听得大人在任安州之时的一桩事情。”
“说是有女吴氏被父母哄骗,以为自己要嫁的是钱郎,便欣然应允,谁知最后嫁的却是陈郎,那位钱郎家中清贫,陈郎却是家财万贯,出了几十倍于钱郎的聘礼,因而得了这门婚事。”
“那些聘礼被吴女的父母用来偿还了兄弟的赌债,一分都未曾用在吴女身上,甚至连伴身的嫁妆也不曾给她准备。吴女满心欢喜地坐上花轿,以为自己嫁给了意中人,谁知盖头一掀,却不是钱郎。”郑大雪道,“更为可气的是,吴女不认这门亲事,待要回家问一问父母,却被陈郎家中拦住,说她是买回来的妾,并非是妻,屋门一锁,生死也无人在乎了。”
“及至后来她拼死求到了大人面前,大人厘清案情,判决吴女归家,所谓的婚事也一并作废,恢复她的良民身份,吴家归还买资并充公,陈家偿还吴女白银三百两,以慰其难。吴陈两家主事人各挨了二十个板子,服刑两年,不予赎刑。”
李汝义自己办过的案子自然知晓,郑大雪也不能用这件事来诓骗他,郑大雪说完了吴女的故事,才继续道:“民女所遇之事,比之吴女,又有何不同呢?”
李汝义点点头,示意她起来,道:“你且在此处等我,待朝会结束,我再来回答你的问题。”又叫他的小厮陪郑大雪等着,不要叫她被人赶走。
众人看戏看得入迷,这才惊觉朝会马上就要开始,一个个着急忙慌地往皇城里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