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大树下坐了许久,直到太阳落山,熟悉的粉色晚霞又出现在天空中,宋悦才拉着周嘉文起身,要带他去校门口吃馄饨。
高中的时候他俩经常去那家店吃饭,阿姨也眼熟他们,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认出来。
从操场到校门口要经过一条林荫道,工作日的时候会有很多学生来背书,小星期的周末则会有女孩子来喂小猫。
宋悦曾经也是喂猫大队的一员,那时候她甚至能对每只小猫爱吃的火腿肠的牌子如数家珍,拍立得相册里也有好多小猫的照片。
所以,当那只熟悉的大橘猫一扭一扭地来到她面前时,她立马惊喜地拉住周嘉文的袖子:“你看!是大胖!”
大胖好像对她的大惊小怪很是不满,“喵喵”抗议了两声,才走到她身边,拿脸蹭了蹭她的鞋子。
周嘉文在她旁边蹲下,怜爱地摸摸大胖的脑袋:“可惜今天身上没带点什么吃的。”
大胖嗅了嗅,似乎看出这两人身上什么都没有,于是更加不满地叫了一声,但是并没有走开,反而在宋悦的鞋子上趴下,舒服地享受着人类的抚摸。
没想到时隔多年,大胖不仅身体健康,而且还记得她,宋悦挠挠它的肚子,低语道:“猫猫好,猫猫最好了。”
周嘉文刚要笑话她自说自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宋悦?周嘉文?”
二人皆是一愣,随即双双回头。
夕阳下树影幢幢,陈国茂穿着刻板印象里高中理科老师爱穿的蓝色格子衬衫,手里仍旧拿着他那只早已掉漆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保温杯,挎着一个样式老旧的双肩包,微微佝偻着背,站在原地。
“毛……”刚发出一个音节,宋悦立马改口,“陈老师,你也在学校啊?”
周嘉文也站起来,规规矩矩地打招呼:“陈老师好。”
“行了,”陈国茂冷哼一声,“毛毛就毛毛吧,你们叫了我那么多年,我还能不知道吗?”
被识破的二人讪笑着挠了挠头。
陈国茂走到他们面前,盯着那两只交叠的手,一副了然的神情:“你俩搞对象了?”
“是,”周嘉文很爽快地承认,“这回不管是您还是宋老师,都不能再阻止我了。”
陈国茂显然也想起了一些往事,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又哼了一声:“在学校就得归我管。”
宋悦这才看清楚他的脸,七八年过去,他显然更老了,皱巴巴的脸上已经冒出了一些小斑,眼球也变得浑浊,却依然透露出敏锐的光。
她忍不住问:“陈老师,您现在还没退休吗?”
她记得毛毛当他们班主任的时候说这是自己带的最后一届学生,还说让他们好好学习,别净给他丢人。
陈国茂摆摆手,一边走一边示意他们跟上:“早退休了,这两年没事情干,在家闲不住,偶尔来学校喂喂小猫。”
说着,他在前面的长椅上坐下,从双肩包里取出一大盒猫粮,吆喝着:“咪咪,出来吃晚饭了。”
他就这样坚持叫了几声,四周逐渐出现了几只花色各异的小猫,围过来分食这一碗猫粮。
小猫对他毫无防备,一边吃饭,一边嘤嘤呜咽着去蹭他的手。
“老师……”宋悦嗫嚅着走到他身边,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她印象里的毛毛古怪而刻薄,动不动便用尖锐难听的词骂他们,数学经常考不及格的宋悦,自然在他这里收获了无数句“大傻蛋”。
许是不用教书的这几年清闲时光终于磨灭了他的脾气,也或许是她从未了解过这小老头真实的内心。
陈国茂一边维持小猫进食的秩序,一边自顾自地说着:“这些小猫可比你们当初懂事多了,不吵不闹,不给我惹事,还聪明,一叫就知道要吃饭了。”
宋悦一言不发,拉着周嘉文站在长椅旁边。
“宋悦啊,”陈国茂终于抬头看她,“现在在做什么?”
“刚读完研,在梁城签了一所私立高中,九月份正式上岗。”
“梁城,私立高中,”陈国茂咀嚼完这句话,疑惑地问,“你爸同意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还签的是私立?”
宋悦笑了一下:“管他同不同意,我签都签了。”
陈国茂大笑起来:“好姑娘!好样的!你爸啊,年纪不大,思想倒是比我这老头还守旧,说什么也得把自己小孩绑在身边,别理他!”
“老师,你怎么不问问我啊?”不想谈及宋悦的伤心事,周嘉文赶紧扯开话题。
“你?哼!用脚趾头也能猜到,做生意吧?”
周嘉文点头:“算是吧。”
闻言,陈国茂很是得意地摸摸下巴:“早猜到了,你小子一脸资本家的面相,我们读书人的事你不懂,不说也罢!”
周嘉文挠挠脖子,也没反驳。
“对了,”陈国茂又把话题转回宋悦身上,“签了几年啊?”
“三年。”
“合同到期了准备干点什么呢?要不要回一中来任教?我给你写推荐信。”
宋悦摇了摇头。
“我准备去山区支教,当年读本科的时候去过一次,印象很深刻,我觉得我属于那里。”
属于那个虽然贫穷落后,但是只要有了一束光,就能让更多人看到希望的地方。
陈国茂有些意外,又看了她两眼:“想好了?”
“想好了。”
梦想还在萌芽的时候,那句“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真的让她动容了很久。
伟大的灵魂不需要也无法被复制,但她们的壮举,永远值得被践行。
陈国茂叹了口气,胳膊肘向外,把双手撑在大腿上,他望着远方,喃喃道:“支教好啊,支教挺好的。”
宋悦抿唇,没有说话。
“我爱人当年也是去了偏远山区支教,在那边一待就是三十年。”
宋悦大吃一惊。
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毛毛有爱人这件事,高中的时候她还问过宋晟邈陈老师结过婚没有,宋晟邈没有理她。
原来是这么个情况。
“那现在她回来了吗?”她迟疑地问。
“回不来了,死了。”陈国茂拍掉手掌上并不存在的灰,轻描淡写地说道。
二人皆是一凛。
陈国茂倒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他自顾自地继续:“我们俩是大学同学——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多难得啊。一毕业,我们就被分配回家乡教书。我原本以为好日子要来了,结果呢,她非要去参加那个什么支教项目。我不同意她去,她就要跟我离婚。”
他又叹了口气:“我不想离婚,可我也没她那么有魄力,舍不得这份安稳的工作,只好同意她去了。刚开始的几年,我们互相写信,因为她不怎么回来,寄信是我们唯一的沟通方式。后来有电话了,我们就打电话。山里信号不好,她经常要走好几里路跟我通话。05年的时候,她为了给我打电话,走在结冰的山路上,脚底打滑,摔死了。”
如此悲痛的经历,经由这位老人平淡地说出口,似乎一切已成过眼云烟。只是宋悦注意到了他提到自己爱人时温柔的笑脸,以及说到那句“摔死了”的时候眼里瞬间熄灭的光。
周嘉文一瞬间死死地握住她的手。
宋悦眼眶发热,鼻尖也酸酸的。她不停地滚动喉咙,以此吞咽自己的哭腔,“陈老师,节哀。”
“人都死了好多年了,什么哀不哀的……”陈国茂轻轻笑出声,“我爱人啊,一辈子不求财、不求名利,也不求儿女情长,她就想看着偏远山区的孩子们走出大山。她说,我们学理科的不会讲什么煽情的话,她就知道自己家里穷,上大学全靠国家,所以毕业了也要回报社会。她说,国茂啊,你做你的选择,我不怪你,不管在哪,把书教好就是好老师。她还说,每个孩子都是好苗子,将来出人头地了,都能为社会做奉献。”
陈国茂的声音终于有些哽咽,浑浊的眼窝里似乎涌现出一抹水光,他坐正身子,铿锵道:“李□□女士,她是一位真正的**战士!”
宋悦扭过头,眼泪无声落下。
平复过后,陈国茂又看向宋悦:“你能做出这个决定,我一点也不惊讶,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正直、有情怀的好孩子。虽然以前经常骂你,但确实是为你好,不要嫌我烦。毛毛现在给你道个歉。”
宋悦只是拼命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嘉文呢,也是个好孩子,以后你们要互相理解,互相扶持,要时刻监督对方,好好教书,好好做生意,做问心无愧的事,知道吗?”
“知道。”
“知道。”
他们都郑重地点头。
橙色的落日照耀在老人斑白稀疏的头发上,竟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光。宋悦觉得她从未如今天这般理解过毛毛,更是为自己曾经犯过的大大小小的错误感到羞愧。
“你这两天都还在家的吧?”陈国茂问她。
宋悦忙不迭点头。
“行,回去吧,过几天我上你家吃饭,把他也叫上。”他指了指一旁的周嘉文。
说罢,没等他们回答,陈国茂就背着他的双肩包走了。
他的身影依旧佝偻,步履也不似从前那般矫健。
可宋悦好像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一个果敢坚定、志向远大的伟大前辈。
……
九月份,宋悦再一次站上讲台。
这一次,她不再露怯,眼神镇静而平和。面对一群刚入学的懵懂高一新生,她学着当初的陈国茂那样,不带什么情绪地淡然一笑。
“我叫宋悦,是你们接下来的语文老师。我们开始上课。”
书本哗哗哗翻动的声音盈满教室,就像以前她熟悉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不在同时,亦不在一地,但新的故事仍在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