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北门内,有东回三曲,乃长安妓家昌盛之地,萃集京都侠少,时人呼为风流薮泽。
南曲有一名妓,小字嫋嫋,容色并非绝艳,然善舞。当其舞时,有惊鸿游龙之姿,羽衣蹁跹,恍非尘世中人,因此名冠三曲。
嫋嫋近日新排一舞,正是根据日前大火的传奇《芍药杀》改编。此舞极美,且别出心裁为男女共舞。
既有仙子初降花丛之缥缈梦幻,又有勾引术士时的香艳旖旎,还有杀人时的紧张激越,因此自头回表演,就令观舞诸君如痴如醉,久久不能回神,其后便日日满座,观者如云。
诸君也不难察觉其中隐射,于是在赏舞之余,也借酒兴谑谈,或者那百里大夫果真为仙人所杀?如此愈演愈烈,众口纷纭,连道中闾里也时有谈论。
独孤琅在假母引领下,穿过觥筹交错人声嘈杂的厅堂,拾阶登楼。
身后跟着的少年名唤尹致,乃刑部侍郎尹尚幼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年初才荫补进了右卫。
尹致跟在独孤琅身后亦步亦趋,脸上稚气未脱,头回来这等风月地,几乎不敢正眼看四周靡靡之相。忽一袒胸露肩的艳丽美人与之擦肩,媚眼一飞,顿将这小小少年羞得满脸通红,头也不敢抬。
假母将二人引至楼上一雅室内,殷勤招呼着上了酒菜,那雅室窗户大开,将楼下厅堂内的巨大舞台尽收眼底。
待假母等人退下,尹致才左顾右盼,抓耳挠腮,对独孤琅不无心虚道:“中...中郎将,我阿耶若是知道我来了这种地方,一定会揍死我的!”
独孤琅“欸”一声,“什么叫这种地方?此乃长安少年成人处,你如今已经入仕,并非什么孺子之辈,若被同僚问起,连此等宝地都未曾见识过,谁还拿你当回事?因此我才想着带你来此历练,这也是我看重你的缘故。”
独孤琅煞有介事地拍拍他的肩,尹致眨一双清澈的眼,“真的么?”
独孤琅覥颜说:“自然。你阿耶若是知晓你一朝成人,从此独当一面,高兴还来不及,岂会揍你?来来,男儿岂能不饮酒,关山霜月照吴钩,喝酒喝酒!”亲执酒壶,为尹致满斟一杯葡萄酒。
少年懵懵端起那只酒色潋滟的夜光杯,放到鼻下嗅了嗅,尚有些忐忑,“可...可中郎将你说,咱们是办公务来的。”
独孤琅摸摸鼻子,“呃,是,今日的公务,就是赏舞,饮酒。”
尹致乖巧点头,端着酒杯,犹豫着正要尝上一口,忽闻楼下一声虎啸:“兔崽子!尹致,还不给老夫滚下来!”吓得一抖,酒水当即洒了一手,望着独孤琅几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中中中郎将,我阿耶来了!”
独孤琅也给吓了一跳,心虚笑笑说:“别怕,我出去看看。”
他提着袍角起身出门,躲在人后一探头。刑部侍郎尹尚攥着条马鞭,瞪一双铜铃眼,杀气腾腾地立在楼下舞台中央。不禁也咽了口唾沫,小心往后缩了缩。
随后很不要脸地溜了。
实际这一出本是百龄筹谋,本意是想藉民意达天听,自传奇大火后,又派行舟携来南曲,请嫋嫋据此排舞。
嫋嫋曾在曲江为新进士献舞,香车归时,儿郎投诗盈车。嫋嫋拾笺读诗,见有“不畏风尘误,栩然此身轻”二句,心生喜爱,引为知己,遂将那投诗小郎请上车来,却发现原是一曼妙美人。
百龄当时不瞒身份,嫋嫋方知乃当朝宰相女孙,见她毫不忌讳自己的身份,竟愿慷慨下结,心中大为感动,因此在听到百龄所求后,想也没想便一口应承。
平康坊中常有贵人出入,百龄本想乔装前来,趁嫋嫋舞后,诸君兴奋时,当众捅破案子,再怂恿群情,将邓璞已经写好的案件推导上达天听。
却不料成昭并不许她这“纯白无垢之人”沾染秽气,独孤琅只好揽下这桩差事。一面诓了尹致来此,一面命人暗中通知尹家。尹尚家法极严,听说幼子沉湎风月,当即就马不停蹄亲自过来逮人。
尹尚在楼下暴喝不止,楼上的尹致瑟瑟发抖,楼下的假母也吓得面无人色,指着上面透露,“令郎与燕国公正在楼上...”
尹尚一听如此,咚咚咚提着马鞭就冲上楼来。
尹致正趴在桌后蜷成小兔一团,猛被人揪着后领一把提了起来,回头就看清自家阿耶一张虎脸,吓得小脸一白,高声嚷道:“阿耶,你听我说!我们中郎将说,这是长安少年成人处,我成人啦!”
尹尚气得胡子飞翘,“成人?老子现在就送你这兔崽子再世为人!”
马鞭呼呼往儿子身上招呼,尹致疼得不知所措,手足并用在地上乱爬,一面高声呼救,“中郎将救我!中郎将!”
然而百呼不应,便又向自家阿耶告饶,“阿耶阿耶,中郎将说,我们是公务,我们是来办公务的,赏舞喝酒都是公务!”
尹尚七窍生烟,这不要脸的独孤琅,好好个孩子,送到他麾下不到半年,竟给诱拐至这种地方!
遂提鞭大喊:“独孤琅!独孤琅你给我出来!”
独孤琅此刻躲在暗处,闻声不禁额上覆汗。
那厢尹致还在乱叫,“真的!真的阿耶,中郎将说,百里敬不是死于盗杀,他是被芍药仙子所杀!您看看吧阿耶!”
尹尚手中鞭子不禁一顿,听儿子满口胡言什么百里敬,什么芍药仙,便想起自己近来骑马过街时,也不时自路人口中听进一耳,都作如此言说,顿时心生狐疑。
恰此时,楼下乐声乍起,满座寂静无声,他索性松开儿子,坐在窗边,看下面舞姬已在无数落花中翩然登场。
尹致委委屈屈跪在一旁,忽听阿耶叩了叩案,“过来。”
他哆哆嗦嗦爬过去,尹尚目不转睛望着楼下,“给你老子斟酒。”
尹致端着酒壶为阿耶斟上一杯,见阿耶满脸专注之色,纯洁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对人生对阿耶都产生了怀疑,忿忿腹诽,“阿耶你变了,你沉沦了,我要告诉阿娘去!”
却说张鹤卿等人依程迩之计,胁迫裴氏至大理寺作证,又命人将那农户江氏一家,半哄半挟逐出了长安,却在中途埋伏杀手,要将此一家杀人灭口。
万事周全后,辛无畏便在朝上出列,向天子呈报案件有了新线索,遂将裴氏供词呈上,又故作为难道:“此证词干系甚大,臣不敢自专,只好奏明圣裁。”
原来裴氏所供,是说自己与百里敬有私,去年某夜幽会时,忽有刺客入室,百里敬侥幸跳窗逃脱,那刺客旋即追踪而去。她当时惊惶失措,却也看清了刺客手中武器,乃是一把龙环银柄细刀。
事后百里敬曾对她吐露,说自己见罪贵人,恐不为所容,问她是否愿意随他归隐。然其后不久百里敬便死于药园芍药圃。
这一番“证词”出来,朝堂私语四起,纷纷觑视太子方向。
京中诸卫与东宫诸率府卫士,皆有佩刀,称为仪刀,又称千牛刀或细刀,承古环手刀之制,施龙凤环而饰以金银,极好辨认。
诸卫刀柄配饰或有差异,如左右卫佩黄刀,威卫配黑刀,领军卫则佩青刀。太子诸率府之刀,则为龙环银柄,一见便知。
那裴氏口中所描述的,正是东宫卫士佩刀。
证词所指明目昭彰,御史中丞杨文宾出列道:“裴氏所言不可尽信,生死关头,仓促所见,岂能断定凶器形制?而幽室款曲,无人作证,焉知不是捏造事实?倘若真有其事,她为何隐匿一年不报,如今却又主动前往大理寺举证,究竟有何隐情?以臣所见,当先审裴氏,再作他论。”
辛无畏冷笑说:“以杨中丞所言,难道我大理寺还要先拷问一番证人,才能接受其供词吗?”
杨文宾淡淡道:“先前东宫旅帅,辛寺卿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辛无畏咬牙瞪他:“你!”
张鹤卿暗暗对他一摇头,出列道:“裴氏供词时,臣亦在场,她道自从遇刺未遂后,惶惶不可终日,一面担心自己被刺客灭口,一面又担心私情曝光不为夫家所容,遂隐忍不发。自百里敬死后,一年来辗转难安,唯恐凶手一日不落法网,便一日不得安宁,听闻天子重审此案,才鼓足勇气至大理寺举证,只求立功之后,天子垂恩,庇护她母子能够继续在夫家立足。”
说罢侧身朝后面队列看去,“卢舍人,不知可否为令堂求得这份人情。”
中书舍人卢春庭,正是已故侍中卢鼎兹第三子,方才听闻继母丑事被曝光在大殿之上,早已羞得无地自容,如今又听张鹤卿为那女人说情,一口一个令堂,听得他火冒三丈。
但因在朝堂之上,张鹤卿又是他本省上官,不好当场发作,便铁青着脸出列说:“两位兄长皆在外任,下官不敢自专。此妇不守妇道,使先君蒙羞,身为人子又岂敢代父宽宥?若其供词有利破案,下官只敢保证与二位兄长商议,不追究其失德之罪,先父所留房屋田地之资任其所有,然祠堂之中,定无裴氏之位!”
张鹤卿颔首,“这也是情理之中,舍人两全忠孝,令某佩服,令堂也可宽心了。”
天子目光幽幽,看向太子,太子感受到目光,平静出列道:“臣愿意配合调查。”此时却有人笑道:“殿下勿急,臣也有线索禀报。”
尹尚步出队列,立在殿中对辛无畏微微一笑,“辛寺卿有百里敬姘妇为证,巧得很,我这里也有线索,百里敬正为女子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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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芍药杀(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