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出了事,宋云横即刻跟着周时扬回到宫中,将此事上禀景安帝。
景安帝不欲大肆声张,仅宣召了有关之人在御书房中召开内朝。
御书房中熏烟袅袅,香炉中燃着的香薰,混着一股浓浓药味。
景安帝坐在龙椅上,听着内侍孙以的启奏。
宋云横悄然抬眼,观察起这个当朝天子。
景安帝非嫡非长,曾经过一番腥风血雨的争斗才坐上皇位。
他还是皇子时,娶的正妃侧妃,生下的几个子女,都在血腥争斗中被斩尽杀绝。
后来娶了位高权重的程氏一族之女,才依靠外戚的助力坐上帝位。
周时扬出生时,他已年近不惑。
景安帝也曾做过十几年明君,而此时,宋云横只有一个感觉——皇帝老了。
从古至今,所有的帝王年岁一高,便开始妄求长生。
历史上那几个有名的佛家皇帝,也在年老以后都弃佛修道,修行道家益气延年,长寿养生之法,炼制不老丹药。
景安帝也未能免俗。
他这几年信奉玄门,召玄门高士入宫,服食丹药。
至于成效……
表面看是有的。已过花甲的他,鹤发童颜,皱纹浅淡,看起来仅有四十来岁。
但宋云横觉得,景安帝像是一个坐在龙椅上的傀儡,全身散着沉沉的暮气和死气。
他连坐姿都不太端正,一挥手,就显露深深的疲惫。
因此后来所有的话,都是郑国公在替他宣讲。
——景安帝沉迷修道,疏于朝政,很多政务都交给了皇贵妃和她的这个兄长。
郑国公略显尖利的嗓音独自响彻在御书房。
他先痛斥羽林卫:
本公此前就说过,羽林卫都是世家弟子,自小娇生惯养,武艺稀疏平常,难当拱卫皇城之大任。
如今果然言中。
幸得陛下圣明,从谏如流,组建武艺高强的殿前司,才让太子有惊无险。
随后大骂乱臣贼子:
不知是谁布下的暗箭,胆大包天,心思歹毒。
做出此等卑鄙行径,意图嫁祸殿前司。
幸好他派去了殿前司,太子无恙。饶是如此,殿前司也遭受了怀疑。
东宫和镇南侯府,都误以为是皇贵妃所为,让他们两兄妹有口难辩,含冤受屈。
郑国公在御书房中唾沫横飞,皇贵妃坐在景安帝身侧闭口不言。
这个貌美倾国的女子神态娇柔,楚楚可怜,半垂的美眸中却不经意闪过精明的光辉。
直到郑国公激烈陈词完毕,景安帝木然一挥手:“就按国公的意思办吧。”
内侍随即宣告散朝。
宋云横当即离开御书房,大步流星走向宫门。
刚走到皇宫门口,身后传来呼喊:“世子!宋世子!”
“世子请留步!”
这声音耳熟,宋云横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等着小跑奔向他的东宫女官南烛。
南烛急奔一路,气喘吁吁,双手撑着膝盖,躬着身大口喘了好一会,才把气喘匀:“世子怎么没去东宫,直接出宫了?还走得这样快。”
昨日之前,朝会散后,宋云横是会去东宫待一会再走的。
今日发生如此大事,散会后周时扬单独留在了御书房,还有要事同景安帝相商。
若按以往,世子必会先去东宫,等周时扬回宫后,再同他私下商议一番。
今日就这么直接走了?
太子遇刺,接下来怎么办?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商量呢!
南烛道:“殿下正从御书房回宫,让婢子请世子去东宫,先等他一会。”
她小声嘀咕,“幸好追上了,要是世子上了马车,我还得跑去侯府。累死我了。”
宋云横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漠:“太子殿下要追查元凶,应召内廷禁卫或者司马府。调查元凶和镇南军没什么关系,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南烛睁大了眼:“怎么会没关系!”
这可是太子遇袭!
“世子和殿下不是一向……”一心同体,亲密无间,不分彼此的吗。
她说到一半,突然又想起昨日宋云横醒来之后,对太子的态度大为转变……
“世子,”她忧心问,“您和殿下之间,出了什么事,闹了什么矛盾吗?”
宋云横:“……算是吧。”
“什么时候的事?”
南烛惊奇,明明昨日上午都还好好的……
“你和太子那么要好,东宫众人都看在眼里,”南烛温言劝道,“闹了点小矛盾,不能坐下来直言坦率,把话说开,好好将问题解决吗?”
“何况,现在也不是闹别扭的时候。殿下遇袭,尽快找出幕后元凶才是要紧事。”
难怪周时扬会派南烛来找自己。
周时扬清楚他和南烛有不浅的交情,说不定会给她几分薄面,听她的劝解。
周时扬需要镇南侯府的助力,想要哄得他回心转意,驾驭人心的手段一套一套的。
放以前,效果绝佳。
然而现在——
宋云横有绝佳借口:“我昨日坠马,摔了腿,撞了头,有伤在身,需要休养。查找幕后元凶之事,我力所不及。殿下需差别人去办。”
“啊!”南烛蓦地想起,世子的确摔伤了腿,“世子腿还疼?可需请太医?”
“世子赶紧回房卧床休养,别再到处奔波……”
“可是,”她又迟疑,“殿下遇袭,事态紧迫……”
究竟该听从太子的命令,劝说世子去往东宫,还是先让世子回府?
南烛一时陷入两难的境地。
正在此时,另一个高挑身影快步走来——
“云横!”
周时扬腿长步子大,很快走到宋云横面前。
“幸好南烛将你叫住了。否则孤还得去一趟侯府。”
太子眼中含笑,如往常一般无比熟稔:“孤有要事要同你说,走吧,先回东宫。”
担心南烛留不住自己,所以让她拖延一点时间,再亲自过来一趟?
把这心机用在别的地方,今日就不会差点被暗器击中了。
“太子殿下,若是追查元凶一事,”宋云横表情一冷,将方才对南烛说的话再次重复,“我力所不及,且有伤在身,殿下该另寻心腹去办。”
“云横,”周时扬重重一叹,“孤此生最信任,最重要之人,唯你一人。”
“孤是真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同你商议。随孤去寝宫,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行吗?”
宋云横:“殿下明公正气,有什么事情,就在这里说吧。去东宫就不必了。”
周时扬被他尖刺般的冷漠刺地一怔。
片刻后无奈一笑:“你确定要在这里说?”
他破罐子破摔似的纠缠:“孤是无所谓。孤想要对你说的话,从不惧别人知晓。”
“倘若你觉得,有些事被这宫门口的守卫和来往的宫人听到也无妨,那我们就在这里谈论。”
不可否认,在宋云横还未功高震主,周时扬还未打算鸟尽弓藏之前,他二人情深义重,周时扬在他面前姿态放得很低。
可好歹是正宫皇后的唯一亲骨肉,大昭皇子,一国储君,龙血凤髓,贵不可言。
何曾有过这般不顾体统,费尽心机,死缠烂打的时候。
太子和幕僚议事,所议之事半个字都不能漏入别人耳中。
周时扬为了让他去东宫,竟真如此胡搅蛮缠,不管不顾。宋云横一时没了办法,只能跟着对方折返,去往东宫。
两人的身影背对着皇城门口的阙楼,越行越远。
高耸的阙楼上,一抹峻瘦身影靠坐回廊雕栏,目不转睛盯着渐渐消失的人影。
这人五官艳丽张扬,然而坐在阴影中,莫名透出一种冷寒,似如色彩绚丽的毒蛇。
“尊上……陆统领,”陆柒旁边见不到人的一团阴影低声问,“您看了他二人这么久,是否打算出手?”
“出手?”陆柒明知阴影说的是另外的意思,却故意曲解,“哪有才认识一日,就要对人出手的。我就算一见倾心,也没这么急不可耐吧。”
“何况,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对他一见钟情。”
他笑问阴影:“你有心仪之人没有?对人动心,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如何界定?”
阴影:“……”
“问你话。”
“尊……统领,属下并无心仪之人。”
陆柒一撇嘴:“真无趣。”
过了片刻,又问:“吩咐你们去查的事,有眉目了吗?”
“陆统领不是已经确定它在宫里……”
“不是这一件。”陆柒含笑的神色未变,气势却骤然冷戾,“我让你们去查,马场上的暗器,谁布下的。”
阴影:“……殿前司才派出去一个时辰,还未有结果。”
“加紧。”陆柒冷冷一嗤,“我对云横世子说了,要找出令他腿受伤的人,让他对我笑一笑的。”
阴影渐渐淡去:“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