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钱?”
黑暗中能看清的东西很少,可宋修远的声音听起来反倒很清晰地能听出来,有一些不稳。
床头的灯被打开,宋修远迷茫又带着些许惊愕的脸缓缓出现在视野里。
沈飞白适应了光线,才见他打开了房间的主灯。
一瞬间,两人清晰地四目相对。
宋修远没有问他是不是在装睡,而是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什么感情,什么钱?”
沈飞白也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这段合约婚约,宋修远竟然是个不知情的局外人。
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里的那一瞬间,沈飞白想的不是那自己的钱怎么办,而是想,这样是不对的。
一番深究下来,宋修远似乎觉得自己是真的爱他,所以才会和他结婚,才会这么温柔体贴。
他被宋修远问得哑口无言,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负心汉,骗了人钱又骗人感情。
“我们好好谈谈。”
沈飞白听见他这么说,随之掀开了被子下了床去,这个过程,他没有转过来看一眼。
一天之内,正式交谈的第二次,沈飞白心里没底,不知道他们这段婚姻会不会在下一刻,立即结束。
男人的脊背依旧挺直,沈飞白也不自觉地坐得更好,让这场交流变得没有那么不对等。
短暂的沉默过后,宋修远第一次主动开始一段聊天,“把你知道的,都说说。”
沈飞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开始说起来比较合适,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那份合同的存在,宋修远是真的不知情。
他们在有一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协议结婚了。
这不是沈飞白一开始的初衷。
宋修远的母亲赵韵曾经单独吩咐过,不要在宋修远面前提起太多关于合同的事,沈飞白误打误撞地真的从没有提起过,谁知道,宋修远原来一直都不知道。
这份合同,他是代签,也许离婚以后,他什么都拿不到了。
有钱人的明争暗斗多得很,余阳明之前是那样说的,沈飞白现在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之前,周助理找我签了一份婚前财产协议。”
宋修远是个聪明人,总能从简单的话语里找到重点。
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他似乎就能把事情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因为那份协议,你才和我结婚。”
宋修远说的陈述句,平平淡淡,连声音都算不上是有什么起伏。
沈飞白不能从声音判断男人现在是什么情绪,于是秉承着少说少错的原则,沈飞白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其他。
方才激动的心情全然消失不见,他莫名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个罪人,正在等待法官的审判。
“协议呢?你应该有一份吧。”
沈飞白端着的身体逐渐缩了下去,他点了点头,“有的。”
宋修远说,“给我看看。”
那份协议,沈飞白一直放在了行李箱的夹层里没有拿出来过。
宋修远这么一说,他就起身去给他拿。
整个过程中,房间安静得可怕,沈飞白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自己的心跳还有呼吸。
行李箱箱轮在瓷砖上滚出的声音,拉链拉开的声音,听起来响而刺耳,显得身后人更加安静。
他和宋修远的体型有点差别,不清楚男人现在都在想什么,要是对方正气头上做出点什么来,那他也没办法反抗。
就这么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沈飞白把平整的协议拿出来,递到了宋修远面前。
男人一言不发,只是顺手接过。
也许是有职业病,男人每条条款都看得异常仔细,一目扫过去,不紧不慢地翻页。
直翻到最后一页,男人脸上才出现了些细微的表情,他眉宇轻拧,又很快松开。
“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宋修远这么问,他像是不计前嫌地问着现在的自己,而不打算去盘问自己过去的想法。
沈飞白觉得他实在宽宏大量,可和他对视时,瞧见他眼里带着的一丝期盼和痛苦,沈飞白一句谎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应该就是顺着宋修远的话说点好听的,可沈飞白干不出这样的事儿。
玩弄别人的感情,在他这里是大忌。
“如果您不想继续进行协议里的内容,或者看见我心烦,那我们随时都可以离婚,我接受。”
“你不觉得你太不负责任了吗?”
宋修远放下那份协议,听着沈飞白毫无感情地说出这种冷漠的话,他的手有些抖。
这段日子以来,原来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我知道,这份协议对您来说本来就不公平,”沈飞白点头,“所以我会……”
“我是问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宋修远打断了沈飞白的话,他的话语终于有了波澜,听得沈飞白一颤。
喜不喜欢,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
在沈飞白的沉默中,宋修远最后一点希冀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原来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爱,包括沈飞白。
沈飞白还想说点什么,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直到男人起身,出了房间门,他也没有能说出什么来。
沈飞白不太放心,打算跟上。
宋修远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只是带上了门,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隔绝,“你睡吧。”
男人的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沈飞白被门挡了一下,他没有追上去,于是在原地驻足了半分钟。
空旷的房间里此时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沈飞白原本还算平静的心,瞬间被房间里的孤独打破,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忽然有点难受。
这场交易本来是没有错的。
沈飞白走到沙发边上,把那份协议收起来。
他和宋修远的这段有名无实的婚约,估计就要走到头了。
男人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既然能接受自己毫无理由地出现在他身边,就会在得知真相之后立马快刀斩乱麻。
沈飞白接受,他只是没想到,宋修远会告白,而他对于这场告白,丝毫没有准备。
沈飞白把自己的衣服从衣柜里拿出来,整整齐齐地叠进行李箱里,再把房间里零零碎碎的东西也收一收。
他估摸着等天一亮,宋修远会回来再和自己谈一次,又或许他不会亲自出现,而是找周助理来。
不管是谁过来,沈飞白想自己都是要被赶出去的。
幸好他之前就已经有了这个心理准备,不管是早或晚,都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可是心里就像是堵着什么,在看到宋修远离开的背影,沈飞白有些说不出的慌张。
*
主宅大厅的灯在午夜十二点匆匆亮起,值班的佣人们不知道有什么大事发生,竟然让宋修远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他不太出现的主宅,又让睡下的宋昌治和赵韵夫妇二人在此时起身。
佣人们不敢说些什么,私下倒是开始议论纷纷。
“是不是宋家发生了什么事儿?”
“没听说啊,该不会又是二爷新老婆出现什么问题了吧?”
“嘘,你们可别乱说,今天下午还瞧见沈先生了呢,看着挺健康的,”有人连忙出声打断他的猜测,“要真让你说中了,二爷可太玄了,大晚上你们可别吓人。”
“行了行了,别猜了,要是真有事,明天一早大家就都知道了。”
“也是。”
角落里的窃窃私语在合适的时机停止,大厅又恢复了宁静。
书房的灯紧接着亮起,宋昌治和赵韵坐在书桌后,面对突然到来的宋修远,他们略有疑惑,心里却隐隐有了个底。
三人谁也不先提起话题,就这么干坐着等待对方先开口打破这个僵局。
宋修远的心思太多,就连宋昌治也把握不太好。
前几天宋修远过来谈起和沈飞白婚礼的事儿,瞧着意气风发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什么问题。
他和赵韵还想着,沈飞白真是个宝贝,挺旺人的,也讨喜。
宋修远和他结婚以来,状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今天宋修远不由分说地出现在这里,估计是和沈飞白有关。
“没听说公司有什么棘手到连你也解决不了的事。”宋昌治心里有底,却不直接明了地提起话题。
他把话抛出来,接不接,是宋修远的事情。
“协议,给我。”
宋修远并没有打算跟他们打哑谜,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就把自己的目的表述得一清二楚。
宋昌治和赵韵对视了一眼,都摸不透宋修远此时在想些什么。
在宋修远的成长过程中,赵韵总是在父子两人之间充当一个和事佬的角色,此次也不例外,“阿远,你先冷静些,听爸爸妈妈说。”
“我很冷静。”
宋修远看向母亲,女人的年龄已经不小,保养得再好,也是个年过半百的人,灯光落在她鬓间的发丝上,她比白天显得要苍老。
“飞白的事儿,我们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赵韵一副慈爱模样,瞧着宋修远的目光温柔慈祥,“事出有因,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宋修远看向她,“为什么?”
“你也觉得我不详?”
“不是这样的,”赵韵也有些不知要怎么跟他沟通,强忍着要叹气的冲动,她解释道,“我和爸爸,只是希望你能开心。”
又是这种听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宋修远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不过这次,他并没有立刻翻脸,只是执着地想要那份他和沈飞白的协议,“把协议给我。”
“不要去做一些冲动收不了场的事情。”
宋昌治知道宋修远是一个理性大于感性的人,但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上一句,“冲动离婚,会打乱一切。”
“我的人生当然是由您做主。”宋修远倾身站起来,“协议。”
他那不容置喙的模样,像极了在谈一场交易,将这次商谈的气氛推至冰点。
宋昌治有一点说的没错,外界都知道宋修远要结婚了,公司的风向也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如果宋修远这时候和沈飞白离婚,还是无缘无故和沈飞白离婚,到时候的损失一定不可估量。
谁也不知道宋修远执着地要那份协议是做什么,不过夫妻两人到底是把协议给他了,不然他可能会做出比离婚还要固执的事。
瞒着宋修远找一个人签协议这件事,宋昌治夫妻俩本来没打算这么做。
找到沈飞白,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
他们也没想到,沈飞白真的会是个宝贝。
协议结婚是他们有错在先,后来双向瞒着两个孩子,他们承认这也有错,骗宋修远沈飞白喜欢他,瞒着沈飞白不让说协议的事儿,这也是错。
如今要怎么收场,他们也没底气,只希望宋修远能权衡利弊,不要让事情变得太难看。
*
宋修远一夜未归,沈飞白也没怎么睡好,躺在沙发上睡得浑浑噩噩,就怕男人突然回来,他好打起精神离开。
昨天睡得太晚,今天还要上班。
沈飞白按照闹铃声响起时起床,房间里还是不见宋修远的身影,东西也还像昨天一样摆在原来的地方。
他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上班,等不到人回来,他总不能连班也不上。
毕竟他很快就会离开宋家,可能连自己户头里的钱也会化为泡影,现在是能赚钱就先赚钱了。
沈飞白努力把心头那点负面情绪压在心里,在镜子面前练习了好久的微笑,才敢走出房门。
他可不要让人看了笑话。
沈飞白原以为,他和宋修远掰了的这件事会在宋家传得很快,他都做好被人用眼神八卦的准备了,没曾想今天并没有和往常有什么不同。
仔细想想,也能理解,宋修远在宋家还是蛮有威信的,像这种类似于“花边新闻”的东西,其他人就算知道,也不敢在明面上讨论些什么。
沈飞白吃完早餐就出门上班,压抑的心情在工作中得到压制。
他是一忙起来就能把烦恼抛到脑后的性格,上辈子在岗位上猝死,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他想把宋翰玉出轨的恶心事儿给压一压。
“今天你积极过头了哦。”余阳明看出沈飞白有点不对劲,在沈飞白收拾完教室之后,他上前询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沈飞白不觉得自己有表现得那么明显,不过余阳明既然问了,那自己一定就是有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昨晚没睡好。”沈飞白朝他笑了笑,“我说不定啊又要回复自由身了。”
“什么意思?”余阳明一愣,“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沈飞白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艹,他们有钱人是真的没有洁癖吗?”余阳明忍不住破口大骂,“出轨倒是一代更比一代强。”
余阳明的声音铿锵有力,两人这会儿还没出园呢,沈飞白才明白他是误会了,赶紧打断他,“不是不是,没有出轨,他没有出轨,是我们中间有点误会,一个不太好解开的误会。”
余阳明见他没有撒谎,心绪也跟着稍稍平静下来,“严重到要离婚吗?”
“差不多是那样。”沈飞白想让余阳明别为自己担心,但他现在实在笑不出来,“没事的,我是什么人你还不了解?区区离婚不足挂齿。”
可是你的状态看起来实在不太好。
余阳明把话吞回肚子里,安慰地搭上他的肩膀,“要真闹到那地步,你搬过来跟我住呗,要是嫌地方小,咱俩现在也不是那么拮据了,到时候我们租个大房子还更自由些。”
“好啊。”
确实,他还是有退路的,而且这段时间他吃好喝好也什么都不亏,就算现在离开宋修远的身边,他也没有后顾之忧。
这么想想,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释怀了。
沈飞白在回宋家的路上盘算着自己卡里的余额,又在想着最近要不要提前再找一份工作,毕竟要是宋家反悔,要把之前打给自己的钱要回去,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儿。
一路想一路走,不知不觉就到宋修远的院子。
家里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佣人们依然热情,管家叔叔还是照旧站在院子里给花浇浇水,见到他也会笑着道,“沈先生回来了。”
沈飞白点头,又听见管家提起一句,“今天二爷也回来得早,到家都快一个小时了,估计一会儿就能吃饭。”
今天听到这句话,并没有感到高兴。
宋修远今天回来得这么早,一定是想跟自己说那份协议的事儿,不知道后续他想怎么处理。
沈飞白默默走进大门,默默上了楼。
主卧的房门虚掩着,露着一条并不太明显的缝。
沈飞白略有忐忑地走过去,推开房门,发现宋修远正坐在阳台边那张许久没有坐过的轮椅上。
男人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沈飞白看不见他的脸,也就不知道他现在是怎样一种情绪。
不过从昨天晚上男人的表现来看,大概率现在已经没有脾气了。
沈飞白是这样想的。
“那个……”
他一开口,男人就转过身来,语带不屑地重复他的话,“那个?”
“不是,”沈飞白马上改了口,“二爷。”
沈飞白看见男人的脸色微变,后槽牙紧咬了一下,偏偏又什么话都没说。
他想,自己猜错了,男人并不是已经没有脾气,相反,一夜过去,气性更大了。
“你就打算站在那里?”
沈飞白闻言,才转身带上了门,慢慢吞吞地挪进房间。
他并没有把门锁上,他还真怕宋修远气极了,自己会死于非命。
两人的距离拉近,可宋修远依旧没有说什么,两人之间保持着两米的距离,直到宋修远再度开口,“你的东西呢?”
宋修远现在有点紧张,脑子不太能够转得过弯来,于是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句,“我的东西?”
沈飞白环视了一周,才反应过来,“你不是准备跟我离婚吗?所以我打算今天搬出去。”
“谁说要离婚了?”
“什么?”
沈飞白抬眸,又听见男人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句,“谁说要离婚了?”
“沈飞白,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离开我是吗?”
沈飞白说不出别的话来,男人现在的语气活像得不到糖的小孩,让人接不上话,“我……”
“不是的。”宋修远看向他,急切地不像是在逼迫,“你说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