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啼的这滴泪落在身下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上,仅沾染一点,顽石眨眼间变成了玉石,里面生出一个小小孩童的影子。
魂玉哽咽着说:“是我。”
小魂玉从玉石里飘了出来,看了看趴在地上的乌啼,试图叫醒他:“...你...恩公...你...醒醒......”
乌啼没有任何回应。
观尘镜里的影像再度拉快,时间仿佛成了一把具像的灰,攸地闪过。
乌啼身上长满了杂草,落满了枯叶,开出了小花,后经岁月尘土的侵蚀,逐渐成了一具风化的人形雕像。
魂玉很少从本体里出来,他什么都不懂,也不长个头,偶尔出现一次,皆是顶着一副婴儿的模样,就这样一直陪在乌啼身边。
日月轮转,枯荣明灭,沧海桑田。
彼时,谁都认不出那是乌啼了,甚至都认不出那是一个人了,他已经变成一个丛林里并不起眼的小土堆。
外面的世界,人类按部就班,繁衍生息。
有了乌啼创建的第一个道观,有了长生不老的实体佐证,有了那么多神神怪怪的话本,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小仙池,修道之人,也越来越多。
他们自称为道士,或者修士。
他们聚在一起,形成了如今的修真界:一代覆灭,一代兴起,一代盛过一代。
某天,一个年轻小修背着背娄,不知来这处丛林里做什么。
小修不小心踩着了魂玉的本体,他捡起玉石,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儿。
他似乎挺好奇的,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在这个地方挖了起来。
天泪裹在一层金光里,被年轻小修捧在手心。
刹那间,整个西边的天变成了金色,小修看着自己的身体笼上一层金光,那金光仿佛蕴含着一股无所不能却又无法捉摸的力量——他瞪大了眼,他跃然离地,他能直视远方的巨日,他浮在众生的头顶,他飞升了!
陈无宁看向宿林。
洛霜、释子、魂玉同时齐齐看向宿林。
那个年轻小修,正是与宿林有几分相似的——宿丛。
玉帝的声音再度响起:“宿丛,人类世界第二个飞升者,他的飞升,纯属意外。”
几人惊得合不拢嘴。
司运神收起观尘镜,面无表情道:“自乌啼飞升成仙,及至后来私下凡尘,天宫再不允许人类飞升。”
“天宫本以为自乌啼处终结了飞升者,错误已修正,便不再管其它。没想到天地鸿蒙竟然感知到乌啼的意念,将人间最纯粹的善、最冷静的爱、最无私的心,都藏在了这滴眼泪里。”
“天泪,即天道之下,留给人间的惟一一丝生机。”
“宿丛具神相,又得天泪,天宫没能阻止他的飞升,却早已预判到他飞升之后的行为。他不会真正成为一个神仙,哪怕他已然飞升,已经是神仙了。他与乌啼一样,终究出自人身,他有欲念,他与神,永远不属于同一类。
“弹指一挥间,宿丛就已经起了再回人间的凡心,同他交好的一个神女竟然于他的言谈里对人间起了向往,陪着他一起,私下凡尘。”
“......”陈无宁无言片刻,忍不住发问,“天宫一定有办法将他和神女留下。”
“自然有。”司运神说,“但天宫并未阻止,就像天宫从不插手人间事,是同个道理。天宫放任了宿丛与神女下凡,因为知道,天泪一旦出世,人间浩劫将起。”
陈无宁:“你们也可以把天泪留在天宫。”
司运神:“天泪是天道送给人间的礼物,天宫不留。”
陈无宁:“倘若另一个具有神相的人拿到天泪,还是会飞升,一个个飞升成仙,又一个个下凡尘,天宫大约忙不过来吧?”
司运神:“人类善于内斗,总会终结此事,天宫等待着这一天。”
“是,”陈无宁的神色黯淡下来,“因为事情的轨迹沿着你们的期待发生了。”
司运神:“正是。”
说罢这句,司运神默立一旁,不再说话。
玉帝道:“名陈无宁者,一名修仙者将天泪渡在了本非人的你身上,天泪宿命终结于此,只要你一直活下去,飞升将不再轮回,人间与天宫,自此再无干戈。”
这是怎样要命的几率?
他们几个同时想到,乌山携带天泪,于被追杀途中,恰巧碰见了还未从娘胎里出生的陈无宁,陈无宁当时还不能算做一个自然人,却偏偏已带神相,天泪能为其拥有……
而这一切,又恰巧正是天宫等待的终局。
陈无宁将这话说了出来:“天宫等到了。”
玉帝:“正是。”
陈无宁看着笼在身边的天泪,天泪在金光里缓缓飞舞,连带着将他也渡上了一层金色光晕。
天泪是乌啼作为人间的第一个飞升神,用强大而不朽的意念,为人类留下的瑰宝。
站在这里的几个人,不论是洛霜,还是释子,都是这一代修仙者里,具有神相的人。
只要他们拿到天泪,依然可以飞升。
可他二人,即使天泪近在眼前,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观尘镜里,往事已观。
飞升一事,或许并非令所有人都向往的罢?
玉帝询问:“名陈无宁者,你可愿携天泪,永恒的活在人世。”
几人齐齐看向他。
陈无宁垂落了眼眸,他想:我能以非人之身,带着属于整个人间的瑰宝,一直活下去吗?
真要一直活着吗?
他的目光投向郁夜的元神虚影:而将我视为瑰宝的那人,已然不在了。
痛苦再次席卷而来,不再是山海崩裂的那种剧痛,而是心如死灰、再不复燃的钝痛。
陈无宁的嘴张合了几下,一度无法发出声音。
神仙和凡人皆沉默着,时间于此处完全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陈无宁终于抬起眼眸,声若蚊蝇地回答:“我不愿意。”
玉帝看穿他所思所想:“因为名郁夜者吗。”
陈无宁不知如何作答。
玉帝直言:“天宫可以复活他。”
陈无宁仰起脑袋看向玉帝:“条件是什么?”
玉帝:“名陈无宁者,携天泪,永恒存在于人世。”
陈无宁觉得自己很是贪婪,口不择言道:“天宫以神力造躯,郁夜,他也能一直活着吗?”
玉帝:“此举不公。天宫收集名郁夜者的残魂,重铸其肉身后,约与修道者寿命无异。”
魂玉长长地叹息几声。
魂玉明白,若小恩公答应了,他也只能换来一段属于两人的时光,却要孤身走上不知何处是尽头的一条路,还有数不清的凶险埋伏在路上。
若小恩公拒绝了,他也一定会陪着郁夜去死,到时候天泪会被所有人争抢,整个人间都会陷入生杀予夺的境地。
释子问道:“陈无宁若拥有了永生之躯,那他是人间真神吗?”
玉帝:“不,他是人,是人间最孤独的人。”
释子一瞬间悟出此话的含义,不禁感叹:“…也太惨了吧?!”
玉帝再问:“名陈无宁者,你可接受与天宫的交易。”
魂玉抬起头,望向玉帝身后那轮并不耀眼的巨日,轻声呢喃:“小恩公,世间事都不能画成一个圆满的圆,你就答应了吧。”
恍然间,陈无宁拈起了一个苦笑。
“嗯。”
“我接受。”
他能不接受么?魂玉能想到的前路后果,他亦能想到,这里的几个人都能想到。
他用掌心捧起天泪,自心口处按了下去。
云雾缭绕,识海陡起风暴。
一种全然陌生的羁绊自魂魄深处升腾而起,丝丝缕缕,浸进每一寸骨血里,将这世间最沉重的秘密掩盖在这副皮囊之下。
陈无宁清晰地感知到,天泪再不可离身了,他也不会再有一滴眼泪流下了。
这是一场亘古未有的黑暗交易。
郁夜的元神虚影完全消散,玉帝和司运神也不见了,时间之外的空间刹那间化为虚无,陈无宁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宿命,飞快问道:“我去哪里寻他?”
最后一句话,仿佛从天地尽头传来。
“自有处可寻。”
眼前场景,回到阵破之时。
“啊,救我——”
高亢的尖叫传来,很多修士趴在碎裂成块的土堆上,只能发出无助的叫喊。
巨石与烟尘齐飞,眼前正在上演山崩地裂的一幕。
“哎,管它飞升不飞升,天泪不天泪,还是活着要紧,活着才有乐趣嘛?”释子像是在开导自己,自言自语地嘀咕一阵,继而高呼,“神花姑娘,神篱道友,你们在哪儿呀!我在这里呀!”
陈无宁站在无阻上,整个人都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
“喂,你不是要杀我吗?”不远处,洛霜甩去一个冷不丁的眼神,“你能办到了,来,继续打。”
陈无宁摇了摇头。
洛霜无比叽讽:“见了一回神仙,你就不恨我了?可笑至极。”
陈无宁没理会这句嘲讽,反问他:“你的猜测,全都证实了么?”
洛霜轻蔑一笑:“呵,已完全证实,一个都没猜错。”
陈无宁:“刚才天泪近在眼前,你那么想要,何不直接抢了?反正天宫又不会插手凡尘事。”
“你脑子有泡吧?要那玩意儿做什么?”洛霜很有些无语,“做这个世上最孤独的人吗?我已经尝够孤独的滋味,这种报应,你还是自己受着吧!”
陈无宁:“所以,我杀了你,你死而无憾,反倒遂了你的愿。”
“......”洛霜无语,“陈小友,你的思路过于怪异,恕我跟不上。”
陈无宁叹息一声,吐干净心口那团憋闷无力的气,好言相劝:“洛霜,你收阵吧,你的目的已达成了。”
“收什么阵?”洛霜奇道,“阵不是被天道摧毁了吗?你没长眼?”
陈无宁看了看满天的烟尘,忽然觉得很多事情都失去了本该有的意义。
“我杀魔修,你去救人。”
洛霜:“呵,你真想着与我和解?”
陈无宁不想再废话,直白道:“未央还在等你。”
“……”
只一句,洛霜笑不出来了。
两道人影疾掠而去。
魂棋阵破了,但整个晴和岭的禁制大阵还没破,洛霜勿自纠结了一番,最终还是把大阵的灵流全收了回来。
有他巨量灵流的加持,地生河边的草疯狂生长,片刻就铺成一片厚厚的青草地。
被石头砸得七荤八素的修士,被风吹到不知哪里的修士,还有那些在混乱中依然对修士穷追不舍的魔修......所有还能喘气的,纷纷摔在了地生河沿岸。
摔下来的修士姿态各异,皆干瞪着眼,看见陈无宁和洛霜竟然联手了,对着魔修一顿乱杀。
还有一个挥着弯刀的修士正一脸邪恶地舔着刀尖血。
魔修数量急剧减少,已不足十余。
一名魔修见状,停罢了手,放低姿态高喊:“道友,求放过!”
听见同伴的求饶,其他魔修纷纷骂祖师爷!
释子将弯刀抵在一个魔修的颈间,邪邪一笑:“哈,你们杀了这么多人,竟然还想活命?脸皮也忒厚了吧?”
他刀下的魔修默默将脖子朝前送了半寸。
“哟,有骨气啊?”释子挑起半边眉毛,扬手一挥,顿时鲜血飞溅,“那就如你所愿!”
差不多结束了,释子十分悠闲地擦了擦弯刀,嘀咕道:“还是做鬼容易些,做人可真难。”
地生河两岸散着稀稀拉拉的人影,他抬眼扫了一圈,看见神花神篱两兄妹跟在宿林身后,似乎正准备离开。
释子追了上去,问道:“你们去哪儿?”
神花瞪他一眼:“不知道,反正主人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释子移步紧跟:“我住在空空谷,有空来找我玩呀!”
神花:“不来。”
释子:“…太无情了吧?”
他转念一想,也罢,宿林回不去天宫了,大约心情不好,各人有各人的事,九洲虽大,有缘总能再见。
目送宿林一行人离开,释子转头看向陈无宁,眼眸里盛放着**裸的怜悯——
这人好可怜......
活下来的修士太少了,几乎个个都受了重伤,趴在地上连连叫唤。
释子擦了一下眼睛,放声高喊:“没有医修吗?来个医修治病啊!”
一名身着青丘派弟子服的修士匆忙赶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回应:“我我我,我在,我是医修,我修的疗愈道!”
释子对天下医修都很有好感,立即笑眯眯地说:“那就麻烦你啦!”
“不麻烦不麻烦......”医修提着裙摆奔跑在小腿高的青草地,“应该的应该的……”
释子一个没忍住,以小人之心揣度起来——
事情是洛霜搞出来的,放眼如今的修真界,青丘派反倒完整保全了实力,已然成为统领一般的存在。
哦,还有浑夕派,郁慎虽然死了,却用一已生死,同样保全了门派。
所以,这世间的事,哪能得一个真正的公平?聪明人都懂得顾全大局,洛霜搞事,不牵连本派弟子。郁慎送死,也不带上任何一个弟子。
活该他两家厉害!
释子又转念一想:也罢,今日的路往日未必没走过,不论哪派壮大成什么样,枯荣的掌也只有两面,不是正面,就是背面。
“还是活着好啊,活着才有戏可看!”他再次感叹,“即使飞升之路已绝,以人性的贪婪程度,指不定还有多少精彩的故事等着上演呢?”
漫漫仙途,周而复始,无穷亦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