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啼时时思考玉帝的话。
公正的度如何拿捏?
小义与大义,应当选择哪方?
什么是真正的恶,什么又是真正的善……
他想了许久,仍然没有答案。
于是乌啼觉得,这一切,都需要亲身经历,方能得知。
蒙蒙仙雾,红日远斜,他来到南天门,望了这天宫最后一眼,毫无留恋地跳了下去。
乌啼回到了自己创建的那座道观中。
道观里挂着的自画像仍在,只是没有脸了,他想起玉帝说过的“诸神无相”这几个字。
千万年已过,道观所在的地方已然改天换地,这处居住的人多了起来,附近有了村落,不远处还有城镇。
乌啼用仙气将道观整修了一番,然后去到街上。
一男子挑着水,他或许挑了很多桶了,肩膀处的衣服已被压出深深的褶皱,硕大的汗珠从两鬓滑落。
或许是汗水流进了眼里,他不小心崴了脚,两桶水全都倒在了地上。
乌啼赶紧上前,将他扶起,男子见有好心人路过,吡着大牙一边呼痛,一边强行笑笑:“公子,多谢你啊。”
乌啼:“不谢,你的脚怎样了?”
男子掂了掂,“嘶”的一声。
乌啼:“我帮你挑水吧。”
男子拒绝了:“公子,你帮得了一时,能帮得了长久吗?我以挑水为生的,今天还有十桶没挑完呢。”
说着,他对乌啼又道了谢,就要去捡落在地上的水桶。
乌啼想了想:“这十桶水,我来帮你挑吧。”
世上有好心人,但不多。男子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公子,你如何能替我挑十桶水,你没有自己的事情做吗?”
乌啼:“我有啊,我想帮助世人,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想帮助的人。”
男子看了看自己的脚,询问道:“公子,你今天能帮我挑十桶水,明天呢?只要我的脚好不了,难不成你天天帮我挑水?”
乌啼又想了想:“可以的。”
男子被他呛住了,噎了一会儿才说:“…不行,那话怎么说来着,无功不受那啥。”
他很倔强,从乌啼手里抢过了扁担。
乌啼换了一种方式,劝道:“那我替你治脚吧。”
男子奇道:“公子,你是大夫吗?”
“我不是大夫,我是……”乌啼想了半天,还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起初上天宫的时候,司运神说他乃人间第一个得道升天之人,于是回答,“你好,我是道士。”
男子更奇了:“…道士是什么?”
乌啼没再多言,蹲下身去,将手按在了男子错位的腕关节上。
只一瞬,疼痛感忽然消失了,男子发现自己能够稳稳地站住了,不觉瞪大了眼:“天呐,你不是道士,你是神医!拥有神仙一样的医术!”
乌啼很开心地露出一个笑容,男子挑着水桶,对他一再道谢,然后继续挑水去了。
数载过去,不止附近的村落城镇,就连更远地方的人都知道了乌啼的存在。
他热心,善良,数十年如一日地帮助所有人,无论穷人,富人,亦或是平常人。
他待每个人都一样的好,不仅能治病,还能帮助许多人完成心愿。
更多年过去了,渐渐的,人们在乌啼不曾衰老的面容里忽然悟出了他可能真的是神仙,或许天上的神仙都自称道士吧,于是他的道观便成了大家供奉的福地。
乌啼已经忙不过来了。
纵然还余仙气傍身,但他也只有两只手,两条腿,实在忙不过来这么多的事,甚至有好几回,他竟然累得生了病。
乌啼能感受到,他身上剩余的仙气不多了。
又是数年过去,人间陷入无尽的战争之中。
许多流离失所的人都来到他的浮山道观,一时之间,道观方圆数里,居然住下密密麻麻的人。
这些人用树枝在林间搭起蓬子,住了下来,不愿意涉足外面的天地——外面每天都在死人,每个人都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求活命。
乌啼自种的粮食根本供不起这么多的嘴,于是他用之前攒的香火钱去买粮食。
战争年间,哪有那么多粮食卖给他。
一些商人看在钱财的份上,拿粮食高价卖给他。
不久,他攒下的香火钱已所剩无几。
看着一张张饥肠辘辘的面孔,乌啼将自己关在道观中,数次请问天宫。
只是,自从他下了凡尘,天宫再没给过他任何回应。
流民们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什么都能吃下去,四处的小动物被吃没了,道观前的林子已然被挖空,草根都难找出一截,更有的,甚至饿得易子而食。
而乌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样做,他也曾耐心劝阻过。
一个手里拿着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骨头棒子的流民问他:“你不是神仙吗?神仙不能变出粮食吗?只要变得出粮食,我就不会饿肚子了。”
乌啼:“……”
流民们七嘴八舌,匍匐在地央求乌啼。
“你是神仙,请赐我等怜悯吧,饿着太难受了,求求你……”
“我家人都死光了,只剩下我一个,乌道长,乌神仙,你救救我,让我活下去……”
“请让战争停止吧,神仙大人!”
乌啼愣了。
某天,另一群人来了浮山道观,他们给所有流民讲:“我们要起义!我们要造反!哪个皇帝让我们填不饱肚子,我们就推翻哪个皇帝!”
流民们惊呼:“谋朝篡位,可是要遭天谴的!”
那群人道:“乌道长就是神仙,以他的名义推了皇帝,实乃正义之举!”
“我们团结起来,拥护乌仙长,让乌仙长做皇帝!”
“神仙做了皇帝,天下子民就有福了!”
于是,乌啼被众人簇拥着,绑架着,走上了另一条路。
画面一转,他已身在军账中。
“不行了,你们放过我吧!我没力气了,好累……”
“不行?都到了这种关头,你跟我们说不行?乌啼,你还真当这事是闹着玩的?皇城就在前方,眼看大家快要过上吃饭穿衣的好日子,你这时候想缩头,说不行?!”
是夜,火光映照,山河无眠。
乌啼被一大群人围在帅帐中间,清冷的眉眼皱成一团,掩在宽大袍袖里的指尖不住颤抖。
他发丝凌乱,袍子上有好几道破口,他听见这些指责怒骂的声音,仍旧苦苦哀求:“你们听我说,这一切并非我本心,人间不应当是这个样子的,我参悟不了……”
里三层外三层传来勃然大怒的辱骂,每个人都将愤怒毫无顾忌地挂在脸上,有人带头,各种声音纷纷跳出。
“哈哈,你叫什么乌啼,依老子看,还不如叫乌龟更恰当!”
“这名儿敢情好啊,缩头乌龟!”
“已经走到今天,乌仙长还真当自己是神仙呢,哪还能由你说了算!”
群情激昂,各种声音掺杂在一起——打了这许久的仗,他们愤怒,他们不得不抓住绝望里的一丝希望,他们的血被烧得沸腾,他们简直恨不得当场活剥缩头的乌啼!
一名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人群静了一瞬,纷纷让出路,低头敛目地见礼:“安大人好!”
安如许一甩衣袖,脑袋垂下一片,他毫不留情地训斥:“仙长尊讳,岂容尔等随意叫唤?还不都快滚下去!”
有不识相的跳出来告状:“安大人,乌啼一再想临阵逃脱,此举绝非大丈夫所为!就在刚才,乌仙长又说不干了,这都数不清多少回了!大人,我等因为仙长才聚在一起,他是大家的神,怎能说走就走?!”
“是啊,安大人,仙长他变了!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乐善好施、悲天悯人的神仙了!”
“他身上的仙光都快没了!小人怀疑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神仙,只是一个会弄些杂耍小把戏的道士!我们都被他糊弄了!”
乌啼牵起了一个苦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
是了,护体仙光已经淡得快要看不出,裹在鞋里的脚裂了口,血水和着鞋祙一团糟,每走一步都生生作疼。
还有士兵苦口婆心地给安如许分析:“跨过前方这道城门,以后这天下就由我们,不、不是,就由安大人做主了!只是底下卖命的兄弟只认乌仙长,这个时候,可万万不敢放他走!”
又一人叫嚷起来:“安大人,仙长爱撂挑子这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三番两次想甩手不干,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到皇城下,这时候稳定军心最重要,望大人三思!”
他们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要不把乌仙长绑起来吧,派人看着,谅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等安大人坐上皇位,那时候,可就不由得他说了算!”
众人不停点头称是,安如许思索片刻:这种紧要关头,符合众人心意的决定才能更好的让他们卖命。
他看向身边的数颗脑袋,颔首默许。
营账里的人散去,乌啼被五花大绑了,没人想看他的这张苦瓜脸,听命看管他的小将也踱到了门口,直骂晦气。
“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乌啼苦笑了一下。
他身上剩余的仙力都不够挣断这根绳子了,只能勉强保持住这副肉身不炸开。
乌啼闭上了眼,心想:玉帝,玉帝的话,是对的......
翌日一早,攻城大军手持利器,站成数个方队——最激动人心的一刻就要到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嗜血的渴望!
安如许架着乌啼走上高台,朝台下讲道:“众将士们,你们辛苦了!诸位与在下,都是被仙长的善良和神通所感化,将性命和后背交付彼此的异姓兄弟!”
“我们一同杀到现在,为的就是搏出一条通往明天的路!”
“安如许在此许诺,今日过后,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请兄弟们与在下一起,对天祈愿,仙长是我们永远的神!愿誓死跟随仙长,攻下皇城,还世间太平昌盛!”
众将士齐声高吼:“仙长是我们永远的神!”
“攻下皇城,还世间太平!”
齐整的号令一出,翻腾的血液像是要洗清这世间所有的污糟!
乌啼刚想说话,安如许见势不对,一把将他拽了下去。
乌啼的双手被绳子捆缚着,掩在宽大披风里,此刻,他只是一尊任人摆布的木偶,谁又曾想到,那位高高在上的神竟沦落至此!
“杀呀!”
载着乌啼的九头马车急奔向前,白色纱帘早已被鲜血玷污,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杀红了的眼和着流不尽的血,为改朝换代铺就一条鲜红的尸骨大道。
乌啼时而清醒,时而昏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四周的杀伐声逐渐变小。
一名小将攀上马车,将乌啼身上的绳子解开了,缓缓扶他下来。
乌啼扫见了满地尸骸,他抬眼望去,长阶尽头高处,立着一方高大的龙腾石雕,他若有所思,问跟前的小将:“你们…安如许胜了?”
小将一板一眼地回答:“仙长说的哪里话,安大人和将士们一直以仙长为尊,此战,是仙长胜了,也是黎明百姓胜了。”
乌啼不语,在小将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上台阶。
九龙盘柱的大殿上,跪着一干女人和孩子,那位身着明黄、头戴珠冠的当朝皇帝胸口处斜插着一把剑,倒在血泊之中,两眼久不能闭。
身着凤冠华服的女人开了口:“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皇帝既去,本宫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她扫了一眼跪着的一众姐妹,喝道,“仇寇当前,岂能仪容尽失?!你们,都给本宫站起来!”
“是,皇后娘娘。”
诸位佳人一抹眼泪,拉着孩子站了起来。
其中一位长得很美,她梗着脖子,不屑地扫过堂前一干将士,干笑几声:“呵呵,要杀快杀,没想到朗朗乾坤之下,贼子竟能登堂入室坐高庙,唯有一死,方能化为厉鬼,夜夜入尔等的梦!”
“狗皇帝治国二十年,天下百姓哪个不是穷苦伶仃,衣不蔽体?你们倒好,在这金鸾殿里吃香喝辣,好不快栽!”一个身着将军袍的男人走到美人身边,捏住她的下巴,恶狠狠地说,“你们这帮臭娘们儿,想就这样死了,岂非太过便宜了?”
皇后朝前走了几步,端庄地反驳:“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在其身,不知其痛!泱泱大国数万黎民,岂是一句便宜话就能治理好的,更遑论功与过!”
“本宫倒要看看,你们能治理出什么名堂来!”
将军袍被激怒了,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邪恶地道:“这老娘们儿还挺能说,待本将军看看,殿上这些小嘴,除了能说会道以外,还能做些什么?嘿嘿嘿……”
他说着,便开始解衣袍。
乌啼看不下去了,浑身颤抖着大喝:“你们够了!”
“哈、哈哈。”将军袍发出几声轻蔑地笑,“哦?本将军还忘了,普渡众生的乌仙长也在呢!不过,尊敬的仙长,你以为现在还能由你说了算?”
他转向安如许,挤眉弄眼道,“安大人,我们打了好几年的仗,是不是该得些实在的好处了?”
“就是就是!”殿上将士纷纷起哄,“安大人,你先挑吧!”
安如许没搭腔,数双饥渴的眼睛冒着红光,直直盯着他。
若他此刻逆了这群魔鬼的心意,已经快到手的皇位指不定会飞哪去。
一见安如许的态度,不知哪个放声大笑:“哈哈哈,那就......从小孩儿开始吧!”
这群五大三粗的将士即刻动手,后宫终于慌乱了,有孩子的赶紧将孩子扯了过去,护在身后,常年养尊处优的女人如何能敌战士的武力,瞬间被掀倒一片。
一剑,一剑,再一剑!
女人们凄厉绝望的尖叫仿佛要划破这九龙穹顶,稚嫩的生命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他们还未来得及真正认识这个人间,便被世道催上了黄泉。
一片哀嚎声中,混杂着裂帛声和施暴者邪恶的笑声,殿外突然下起大雨。
乌啼透过殿门朝外望去,他忆起,他还是一个小道士的时候,就曾坐在风灯下,提笔细细描绘过的,地狱的模样。
原来,人间处处是地狱。
他不忍再看,紧紧闭上了眼。
死了算了。
死了,就清静了。
乌啼的神思一瞬间被万念俱灰撑满,他曾经对人世坚定不疑的美好幻想在血流漂杵尸横遍野中分崩离析,此刻,终于被人性之恶碾成了齑粉,再寻不见一丝希望的踪迹。
他自暴自弃地想,也许是他造下的孽吧——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乌啼捏紧拳头,仰颈长啸,下凡尘太久了,剩余的那点护体仙光在心口凝结爆起,随着一声震慑九宵的嘶吼,他的肉身七零八落地炸开!
凡尘蝼蚁,怎敌天神一怒!!!
誓要将这九龙殿里的肮脏一同烧下地狱!
广场下方,列好队形的士兵们被突然爆出的强光和咆哮声惊住了,有人捂住耳朵,有人蹲下身去,也有人望向高台。
九龙殿蹿起万丈烈火,那火烧得极旺,连漫天大雨都浇不透!
不知过了多久,乌啼在一片废墟中悠悠转醒。
他看了看周围,一切都土崩瓦解了,只有细黑的烟尘飘散在空中,随着风的方向悠来转去。
乌啼感觉不到肉.体的存在了,他低眉敛目地抬起袍袖下的手——手上没有一丝血色与青筋,看来肉.身已灭,不知因何,他那副浅淡的神相竟然保住了。
跑吧,没有肉身的束缚,现在能跑动了。
跑到哪里,哪里就是他的魂归之处。
耳畔的风声真大呀,乌啼像小时候那样撒丫子狂跑,风将前尘往事不由分说地灌进他的识海,他就这样跑着,想着……
然后被一截树枝绊倒在地。
再抬起头来时,他的右眼底,落下了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