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做了一夜的梦,梦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对自己极好,她和他一起骑马、一起赏月、一起听雨。
等到她醒来,太阳已经升了老高。
梦里的人是谁呢?
哥哥只说过她和夫君盲婚哑嫁,结果刚拜完天地南麓人就打来了。她戴着盖头被送亲的哥哥和弟弟带着逃走了,自己的脑袋上的伤也是那时候来的,等到风波过去,夫君一家都已经身亡。
自己早死的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哥哥和弟弟都闭口不谈,她知道自己记不得从前的很多事,也就没在意过那没见过面的夫君。
可昨夜梦里的身影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或许,这会不会是她的夫君呢?
阿清迷迷糊糊地走进厨房,发现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坐在灶旁喝米粥。
“阿姐你今儿起晚了,大哥已经去镇子里了,他煮了一锅米粥还温着,你也喝点。”
阿清从善如流,自己来到灶旁熟练地从大锅里给自己舀了一碗粥,随口问道:“阿玉,你知道我那个早死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人吗?”
在喝粥的许玉听到这话手里的碗差点掉了,米粥洒了一手,他赶忙舔去手上和碗边的米粥,然后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你想起什么了吗?”
阿清放下碗,拿起麻布递给许玉,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由来的扯了个谎:“我只是......听胡阿姐说她的侄女要成亲了,突然好奇而已。”
许玉这才稍稍放松警惕,皱着眉头说:“哦,他呀,就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人各有命,遇上那种事也没办法。”
“哦,这样啊!”阿清淡淡地回应着。
许玉一边继续低头喝粥,一边岔开话题:“洒了这么些粥,心疼死我了。最近不太平,米的价格飞涨,都要吃不起了。”
阿清见弟弟皱眉,开口劝道:“是吗?我看家里还有不少余粮,咱们最近省着点吃就好,我还可以去山里采点菌子晒成干货,桑林教我分辨不少菌子呢!”
许玉听道她想进山采菌子,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山里太危险了,你一个女子怎好一个人去?得空我和大哥去就行了。”
说完他又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从前哪里过过这样的日子,如今连喝碗米粥都奢侈。”
声音虽然不大,但厨房更小,这话被阿清听得一清二楚,她眨眨眼,好奇地问:“从前?从前我们家里顿顿喝得起米粥吗?”
许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一脸天真的姐姐,将自己和大哥串通好的话说给她听:“我们家之前做了些小生意,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不拮据,不然大哥怎么能读书呢?”
阿清眼睛亮晶晶的,追问道:“那以前我们家是不是顿顿四菜一汤啊?”
在樟木村这个地界儿,最德高望重的村长家里也就初一和十五吃四菜一汤,在阿清的认知里,她觉得这样一顿就是极为奢靡的了。
许玉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从前的许南清哪一顿不得先上三道冷盘,然后其他菜色若干,且最讲究荤素搭配,末了还要有新鲜瓜果。
可是笑完之后,他心里又生出无限悲凉,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如今竟然憧憬起了四菜一汤,不仅如此,他也曾多次看见阿姐因缝补衣物而戳破手指。
他自己呢?从前京城里最风流倜傥的少年郎、在酒楼里一掷千金只为争一坛好酒的许二公子,却整日里为几两碎银发愁。
平心而论,他和大哥一样,不恨三皇子也不恨叶行远,废太子无德,为了东安江山社稷自是要选贤举能。
可每每看到在受苦的姐姐,想到自己在火海把她拖出来的时候那副骇人的模样,他只希望这辈子不要再见到叶行远,不要再和这个人有任何瓜葛。
阿清看弟弟神色恹恹,以为他是在担忧家里的吃食,随意宽慰了两句,暗地里却下定决心要多为家里分担一些。
次日,阿清送走了许玉就往灵药谷走去。
桑林每隔几日就需要进山采药,阿清特地找隔壁胡阿姐借了一个小竹篓,要跟着桑林一起去采些菌子回家。
桑林听到阿清要和他一起进山,当即拒绝:“进山里太累太辛苦,还危险,你若想要菌子,我帮你采回来就是。”
阿清摇摇头,神情倔强:“不成,你本来采药就辛苦,哪能还麻烦你再帮我采菌子。阿玉是弟弟尚且每日在外奔波,我这个做姐姐的只在家里吃干饭,我心里过意不去。”
“我不辛苦的,我从小就跟着师傅进山采药,去山里跟回家一样。”桑林拍拍胸脯骄傲地说。
忽然间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脸一下子就红了,小声问:“阿清你刚刚,是在关心我吗?”
“当然啦!你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我当然关心你啦!”阿清坦然道。
可不可以不当朋友呢?桑林在心里想,可是看着阿清天真的面庞却不敢说出口。
阿清自是不知道桑林心里在想什么,她站起身来将竹篓背在背上,对着桑林说:“走吧,你带我去山里。”
桑林没有办法拒绝她的任何请求,只得背起自己的篓子同她一道出发。
进山的路还是要经过樟木村,年轻男女并肩走在路上,自是吸引了不少目光,在河边浆洗衣服的村妇们看见二人有说有笑,开心地合不拢嘴。
“我看阿清和小桑大夫是很登对的。”
“是呀是呀,阿清这么貌美的小娘子是得嫁个好人家才行。”
“谁说不是呢!我看啊小桑大夫对阿清有那么点意思。”
“唉......就是阿清的哥哥和弟弟都是有本事的人,我看小桑大夫想娶阿清还要多努力些。”
几个村妇你一言我一语,聊的不亦乐乎,甚至都开始商量吃喜宴要随什么礼了。
两个当事人却对她们的想法一无所知,阿清满心满眼都是去山里采菌子,桑林满心满眼都是阿清。
长满樟木的山没有名字,附近的村民们只叫它大山。樟木高大,枝繁叶茂,午间艳阳透过层层树叶洒下来只有一星半点。
树林里的灰尘漂浮在空中,在阳光的加持下变成了白日里的星星,缓慢地升腾又飘落。
在桑林朦胧的视线里,阿清雪白的肌肤发出温柔的光,似是天上的仙子下凡,美得让他忘记天地万物的存在,眼里只有她。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走到阿清的身旁,帮她把垂在脸颊的碎发别在耳后,问:“阿清,你有没有想过再嫁人?”
阿清正在一株枯木旁搜寻菌子,只觉得桑林在同他闲聊,毫不避讳地说:“倒也没有仔细想过,顺其自然吧。”
“那你心里中意什么样的男子?”
阿清把一颗菌子扔进背篓里,仰起头思索了一会,说:“大概是高大勇猛的正人君子,能够保护我和家人的男子吧!”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桑林问。
“你?你很好啊!怎么,你想成亲了?看上哪家姑娘了?”
阿清的样子让桑林心里有些无奈,他知道阿清被封住了记忆,才有了如今不谙世事的天真,若非如此她不会迟钝到这种程度。
“是有喜欢的姑娘了,只是我不敢确定她的心意。”
桑林说着,笑吟吟地看着阿清,目光缱绻,喊着无限深情。
阿清鼓励他说:“那你去提亲呀!在村子里谁不夸你小桑大夫是个顶好的男子,为人温和有礼,医术了得,还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我想这世间女子没有不喜欢你的吧!”
“这世间女子,也包括你吗?”
“当然,我当然喜欢。”阿清神情认真,丝毫不作假,她觉得桑林是一个顶好的人,尽管年纪小她几岁,却又像哥哥一般可靠。
尽管桑林不太能确定她的喜欢是不是出于男女之情,可他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机会,笑着说:“好,那我听你的,我会去和她的兄长提亲。”
他想,现在不确定也没关系,来日方长,自会让她明白自己的真心。
距离河谷镇三十里外的虚山镇最近热闹非凡,镇子里的人听闻新帝派了战神大将军南征,都激动不已。
算着时间,今日正是南征队伍到达虚山镇的日子,百姓们都聚在城门口两侧夹道欢迎。
叶行远骑在高头大马上带领着庞大的队伍徐徐前行。
比起当初在南境立下赫赫战功时的意气风发,如今的他却让人觉得缺了生机,形同枯木。
他这幅样子自三年前在废墟中吐血昏迷之后便是如此。
那日他整整昏迷了五天,三皇子派了好几位太医轮番给他把脉灌药,直到第六天他才悠悠转醒。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根桂花簪子,然后,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年轻将军握着那根金簪嚎啕大哭。
待他情绪平稳些,三皇子才告诉他,城防图是玉家人偷去的,府里应该有内鬼但绝不是许南清。
至于许南清,他派人在舒柳院挖出了三具烧焦的尸体,其中和许南清身形差不多的那具已经按照三品诰命夫人的礼仪下葬。
许南清头七那天,叶行远身穿白衣,在她的坟前枯坐一夜,原本乌黑的长发一夜之间生出许多银丝,坠在发间如即将羽化登仙一般,脆弱又俊美。
“阿清,等我平定南麓之乱,护得百姓平安,我就去找你。”
之后,叶行远辅佐三皇子整肃东安军纪,护他顺利登基,号建成,建成三年,战神大将军叶行远承帝命,率八万大军挥师南下,誓要击退南麓人,夺回青山十城。
城门打开,叶行远率军缓缓走进城内,响彻云霄的欢呼让周围的将士都兴奋不已。
行军太苦了,偏得大将军还是个狠角色,不仅不允许他们沿途寻欢作乐,连行军的速度也快的要命。
好不容易到了一座大城镇,见到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将士们终于感觉自己还活在人间。
叶行远却对这些欢呼声充耳不闻,他路过街角,无意间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循着香气望去,一株桂花开的正好。
晋良跟在身旁,见到自家将军对着桂花树发呆,便知道将军又思念夫人了,赶忙上前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如今正是春日,怎会有桂花开放?”
“回将军,这是南境特有的四季桂花,一年四季都有花期。”
叶行远颔首,拉了拉缰绳继续往前走。
他想,他要在她的坟前种上这样的四季桂,让她喜欢的香气一直陪伴她,也陪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