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容貌俊秀的说书人于讲案前长身站定,他猛一合手中折扇,叹道:“这美人梧霜啊,生得那叫一个倾城绝世,纵观千古就再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千古第一美人?那你到说说他是如何个好看法?”茶馆里独设的雅座上,一衣着不凡的小公子来了兴趣。
说书人思酌了少顷,似真要描绘出那样一个绝美的人儿来般,缓缓地说:“肤如脂玉,容胜娇花,眉似柳叶,眸若琉璃,绛唇映皓齿,墨发衬锦衣……”
那小公子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神色不以为然:“我们这白帝城内可不缺姿色卓越的美人。慕家那两位国色天姿的嫡小姐,醉风楼艳名远播的花魁闻人楚歌,可都比得上你描绘出的样子。”
那被打断的说书人闻言,不由轻笑:“鄙人见识浅薄,我说的这些词句,是当初那惊鸿一瞥时我身侧一位世家公子说的。”
“那又如何?”世家公子也不见得眼界就有多宽阔。
坐在小公子旁的绿裳小姑娘十分不屑。
这说书人从半刻钟前便一直在说梧霜如何如何貌美,再美,能比得过她两位姐姐?她的长姐可是即将被选为皇子妃的人!
小公子没有说话,他看着台上这位面生的说书人,目光中有几分打量。
今日这茶馆新来的说书人似乎与常日里那几位不同,言辞中少了几分迎合奉承,谈吐气度皆不像窝居在这坊间的无名小辈。
这可真有意思。
被质疑打断多次的说书人笑容依旧儒雅,他顿了片刻,将方才未说完的话补上:“那世家公子说完这些后又摇了摇头,否决了自己先前的言辞。他说,这世间再华丽的辞藻,也无法勾勒出梧霜容貌的半分颜色。”
“那人,是被放逐贬谪的神仙,也是勾人心魂的妖孽。”
“我很遗憾也很庆幸,我未曾见到他笑的模样,不然,怕是也要像那位公子般,被他摄了魂魄失了神智。”
“不过亲见了他那般容颜的我,大抵……也好不到哪儿去的。”
音刚落,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厮从茶馆外跑进来,全然不顾着满席的宾客,神色焦急地对着台上的说书人说:“南遮公子,可算找着您了!”
座上的小公子微惊,“南遮”这姓氏极为罕见,他想了想这说书人通身不凡的气度,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想。
——南遮子,原兵部尚书顾迟暮门下首席幕僚,年十二献策治亓州水祸,次年献策治凉州饥荒瘟疫,年十五随镇北大将军顾无忧平边疆藩王兵变,今初及弱冠,已是名扬天下的谋士。
不过南遮子久居咸安城,何时来了白帝?或许,仅是碰巧同姓。
只听那小厮接着说:“少城主这俩日里只知道成日喝酒,政务也不理。整个人像失了心魂,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夫人让我来找您,求您去劝劝他。”
“仇兄他……”猜到缘由的南遮子轻叹了口气,对那小厮道,“知晓了,我这便去。”
少城主……仇兄?白帝城哪还有什么别的姓仇的世家,哪还有几个少城主……而白帝城唯一的少城主仇裘,也的确与京城的南遮子是莫逆之交。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小公子的笑容不免有些苦涩,既然猜到对方身份,那他又怎能再像之前那样不恭。
小公子带着一旁尚不知事的小姑娘起身,向着南遮子欠身行礼:“不知是南遮公子,谢某方才言语中多有冒犯,十分抱歉。”
南遮子看着这小公子善知人度势,端得起也放得下世家的架子,眼中倒是有几分欣赏之意:“谢家的小公子?”
“嗯,在下谢必安,这位是幕家的三小姐慕小筱。”谢必安微微颔首,在这位只比自己大了几岁却已名动天下的谋士面前,也不曾失了半分气度。
南遮子礼貌一笑,他难得遇到这么欣赏的后辈,便多言了几句:“谢公子年龄尚小,这白帝城文人汇聚的听玑阁可以时常去去,像这茶馆般的市井之地,小公子今后还是少来些,虽能讨着些趣味,但有污耳目。”
“……晚辈知道了。”被前辈教训不学无术的谢必安从容应下,他看着南遮子离开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没有了说书人的茶馆无趣了一半,茶客三三两两地搭聊了起来。谢必安指尖在白瓷的茶杯上轻轻摩挲,想起南遮子先前言述的那梧霜的倾世美貌,不免当了几分真。
若是别人说的,他自是不信。
但那些话出自南遮子之口,他不由得开始期待起,那梧霜究竟是怎样的模样了。
千古第一美人啊,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
歇了近半盏茶的时间,一旁有些无聊了的慕小筱扯了扯谢必安的衣袖,望着他说:“必安哥哥,我们不是还要去城南踏青吗?”
谢必安这才从遐想中回过神来,他安抚地揉了揉慕小筱的头说:“嗯,我们这就去。”
出了茶馆,看了看尚早的天色,谢必安带着慕小筱往南城走去。
今日是二月十五,一年一度的花朝节,春日踏青的好时节。城南的南城邻近城郊,但在白帝城这种地方,是不存在半寸地土不染繁华的。这个时节的南城,已染尽了花色。
洛水是大幽最大的两条江河之一,主干流围绕着白帝城城南,既做了天然的屏障,又滋养了这一方地土。所以这大幽,除了淮水之侧的淮安,再找不出同白帝的南城一般繁美的地方了。
城南似锦的繁花开得恣意,引得诸多游人慕名而来,平日里此地已是热闹得紧,更何况今日。
谢必安从人流中挤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一直牵着自己衣袖的慕小筱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此地游人这么多,一个小姑娘走丢未免太危险了。谢必安有些恼自己的疏失,他神色焦急,在四处寻找慕小筱。
前面似乎有人激动地叫嚷了什么,人群突然躁动起来。熙攘中,身后有人推了谢必安一把。谢必安一个跄踉摔了下去,身旁那么多人竟没一个伸手扶一下,反倒全都远远避开。
原本拥挤的身周突然宽阔,难得这般狼狈的谢必安撑起身子,看着衣袍沾上的於泥,眉头皱得紧紧的。
“没事吧?”一道极为清冷而悦耳的声音从身前传来。
谢必安抬眸看过去,却惊住了。
眼前之人生得天纵之姿,容颜雅致,眉目舒朗,如同光风霁月一般,气质如玉,似空谷幽兰,胜傲雪寒梅。只一眼,便惊为天人。
“好漂亮。”失神间,谢必安不小心把心中所想的话说了出来。
惊觉自己失言,谢必安只见那美人眉头微蹙,蹙得他心神愈发慌乱。
“这位小公子,先起来吧。”那人向谢必安伸出了手,声音清冷而温柔。
那一瞬,谢必安突然感觉自己此刻的难堪被放大了无数倍。
谢必安目光落在那美人向他伸出的那只玉手,纤长白净。
不想玷污这天仙般的人儿,谢必安佯装从容地站起身,将沾了於泥的手藏在手袖里,颔首道:“多谢公子好意,方才是在下失言,请勿介意。”
“无碍。”那人眉目淡然,看向远远围在四周的众人,疏远而礼貌地说,“诸位,南城近日游客众多,赏景之际望务必注意安全。”
远远围着看向此处的众人本都敛气噤声,直至梧霜音落,众人才像是刚回过神般地连连答应。
站在人群前的一位气质温婉似是世家闺秀的女子,掩面娇羞一笑:“多谢梧霜公子的关心。挽之对公子的倾世才貌早有所耳闻,今日有幸一见……那些坊间我曾误以为是吹捧的传言,竟仍配不得公子半分。”
站在梧霜身侧的谢必安惊叹这原来就是南遮子的口中的绝色美人,的确不负盛名。但他心中似乎有些怅然,原来,梧霜竟不是女子。
梧霜目光落在了人群前开口的那位女子身上,那是个生了美人骨的佳人,尚不曾浓施粉黛,姿色便已算得上倾城,一身出尘的气质更是内敛而含蓄,俨然是大家闺秀的风度。
想了想“挽之”这个名字,梧霜猜到了她的身份。
许是对待的是女子的缘故,梧霜本疏离的神色多了分柔和:“慕小姐谬赞,在下只不过空有一副不算丑陋的皮相,无甚才华,比不得慕小姐的天姿国色和惊世才情。”
若不是梧霜的神色温和,慕挽之都要以为他是在故意取笑她了……不过,梧霜公子的声音真好听,嗯,人也好好看。
可惜在她幼时,国师便给她批过命,她是极贵的天凤入命,就凭这注定得嫁入皇家的命格,她的婚事,她根本做不得主。
时刻谨记自己身份的慕挽之眸色微有些黯淡,可看到梧霜神色温和地看向自己,她心中的小鹿便难以遏制地撞着。
慕挽之没能忍住心中的悸动:“公子说笑了,在公子面前,便是这南城的美景都失了颜色,挽之可担不起公子的这番称赞。不知,小女可能有幸邀公子一赏这南城的春景?”
慕挽之刚说完便有些后悔,她这话太失分寸,可她还是忍不住看向梧霜,流转的眸光带着掩不住的期许。
谢必安听到慕挽之的邀约之言,又看出梧霜看向慕挽之的目光疏离中带着几分柔和,心中莫名生出些隐秘的不爽来。
他眸光微微收缩,趁梧霜没有回答,突然接过了话:“挽之姐,你有没有见到小筱?她本是与我一同来的,可此地人太多了些,她同我走失了。”
慕挽之眉头微不可觉地蹙了一下,她目光猛地移到突然接话的人身上,却愣了一下,慕挽之这才注意到这脏兮兮的小公子是谢必安。
慕挽之反应过来谢必安的话,她神色流露出焦急:“小筱?她什么时候和你分开的?快叫家仆去找啊!她一个小姑娘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不久之前才发现她不见了的,我今日出门未带家仆,从方才我便一直在寻她了。”引过话题的谢必安眸光微微闪烁,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先找到慕小筱,但他不能否认,他选择在刚才开口更多是不想听到梧霜答应慕挽之的邀约。
被突然接了话的梧霜看向谢必安,似乎并不在意他方才的冒犯,他向二人询问道:“可需要帮忙?”
“这南城是梧霜公子的地域,若能有公子相助,便再好不过了。”慕挽之看向梧霜,目光恳切。
谢必安也心中微动,而后道:“小筱今日穿着一件绿色罗裙,十二岁,杏眼樱唇,眉梢有一颗美人痣。”
“她尚年幼,难辨善恶,若不快些找到,我忧心她会出事。”谢必安对梧霜说,“我一人去寻不知要寻到何时,有劳公子帮忙了。”
梧霜颔首应下,对着身后的几名侍从吩咐遣派下去,只留下了一名侍卫还立在他身侧。
人群中突然有一华服男子站出来,他向着梧霜微一欠身后问道:“那位小姑娘身上穿的绿色罗裙,可是衣锦阁年初新出的那套‘折花令’?她是否腰间还系着一个水碧色的绣着昙花的香囊?”
“正是。”谢必安看向那男子,“公子可是见到过小筱?”
那华服男子回道:“我方才在亭间与同伴放花灯祈愿时,见到这小姑娘跟着一位带面纱的黑衣女子往渡口去了。”
华服男子看到谢必安将信将疑的神色,解释道:“公子不必起疑,在下会注意到慕三小姐,完全是因为她身上穿的是我衣锦阁的‘折花令’。‘折花令’当时定的价格可不菲,我当时只是在想这是哪家的小小姐。”
谢必安眸中的疑虑消减了几分,他回礼一辑:“多谢公子的消息,不知公子名姓?这人情谢某记下了。”
“这声公子不敢当,在下不过是衣锦阁分在白帝城的一名掌司,姓郁名呈。”郁呈姿态摆得谦恭有礼,他虽是在回谢必安的话,心里却只是希望能在梧霜面前留个印象,“还是先请梧霜公子遣人去渡口搜寻一番吧,免得晚些出什么事。”
“折箫,派人封锁渡口,务必把慕三小姐找到。”梧霜侧首对侍于身后的折箫吩咐道。
只下一瞬,折箫便没了身影。
郁呈叹了声“好功夫”,而后面露忧色地望向梧霜:“封锁渡口可不是小事,公子此举怕是会惊动城主。”
听到郁呈的话,梧霜纤长的睫羽微颤,那疏漠脱尘的眸光中有一瞬异样的闪烁。
南城的梧霜公子素与少城主交好,却不知为何在前些日子突然决裂。就连一向器重赞赏梧霜公子的城主大人,近来也不知为何有意打压针对起南城。
封锁渡口,很有可能会成为城主又一个打压南城的借口。
慕挽之也思及此处,不免有些迟疑:“挽之谢过梧霜公子好意,但封锁渡口……此举关系重大,若是因此让公子落了有心人的口实,对公子怕是极为不利。”
谢必安刚从隽州回来,并不知这其中隐秘,但他听懂慕逸之的话,也不愿令梧霜陷入难处,便道:“公子愿意帮忙,必安已不胜感激,但我并不想给公子带来麻烦。不必封锁渡口,我回谢家再叫些人手来,加大搜寻力度便可。”
“谢家那边我方才已遣人去通知了。”梧霜望向他们三人,微敛的目光中似流露出几分歉责之意,“慕三小姐若是在我南城出了什么事,我也不好交代。”
“折箫的能力很强,他会尽快找到慕三小姐的,至于封锁渡口带来的损失,城主问起前我自会处理好。”梧霜言语从容,他微顿了一下,“……我的府邸就在此地不远,如若愿意的话,几位可随我回阁中稍作歇息,等候折箫带回尊三小姐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