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红尘美人骨,香汗湿襟飘带舞,锦衣清袖浊酒污。宴罢归巷,官人们三两道别离,恭维迎跪的一天终于结束了,只得感叹,位高者至荣,亦至衰。怕是太傅府的那位长孙小姐,徒做他人替身。
沉重而又鲜红的城门落匙,隔绝了权贵与贫哀,精致的宫灯盏盏,将黑暗中的阴郁驱散。乾安殿内,数排烛台映着金碧辉煌的宫殿,光亮如昼。谨慎卑微的婢女成群端着洗漱之物有条不紊的退了出去,一同出去的,还有皇上身边的大太监。他领着小太监,步履稳重,关上乾安殿的大门,才松了口气。
殿内,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柔妃,为皇帝揉了肩膀。纤纤玉指,迎面香肌,带着雕龙印祥云的五爪香炉里的青烟,在大殿里纠缠萦绕,缱绻不休。
柔妃着玉兰一色长衫,长发皆是玉石相挽,衬得美人清冷无双,配上那双媚态横生的眸色,稍稍撩拨,便叫人欲罢不能。对着这张脸,当真是祸出红颜不为过。而如今的天子,亦是沉迷在这种美色无法自拔。
他抓着为自己揉肩嫩如柔荑的手腕,面色颇为舒适。拍了拍那手,说道“爱妃也累了,歇歇吧。”
听了这话,柔妃收了手,端起一旁的茶水递给了皇上,待他喝了茶,接手又放了回去。这一番下来,她眸色几转,仿若不经意间提及宫宴上的事“今日真是喜事连连,与疏勒和亲为大,又与七皇子殿下订了婚,怪不得皇上这么高兴。”
皇帝半躺在椅上,神色疲累。真是大不如从前了,一场宫宴,竟是累的这般乏力。他揉了揉眉心,心中仍是为今日的事,感慨不已。
“是啊,老七也不小了,太子这个年纪,都成婚了。早先怕他病症不除,无人敢嫁,强行赐婚,徒惹怨言。如今与正常人无异,也该成婚了。”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况且依百姓而言,嫁入皇家乃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会惹了怨言。”她顿了顿,似疑惑道“不过,妾听闻殿下对唐家姑娘颇为喜爱,以唐侍郎之职位,做个侧妃也是可行的。”
“不过今日皇上并未将之许配给殿下,只怕会惹的七殿下心生怨怼吧。”她话里话外都是试探,虽说甚的皇帝宠爱,有些话在九五之尊跟前,也是需要三思而行。然后老皇帝并未计较,只是叹了口气,望着寂寂大殿,惆怅不已。
“朕又何尝不知呢?只是深宫冷巷,宗世无情,这样一个可人的孩子,实在不该被圈在这里。”皇帝望着柔妃,伸手将她拉入怀中,手掌捏着娇嫩的下巴,轻柔而又温情“老七心思多,不能保护她,朕思前想后,觉得国公府到也不错,只是贺敬为人猖狂,并非良配,倒是长子贺澜沉稳谦逊,又知礼,爱妃觉得如何?”
柔妃思索再三,不知皇帝出此言语有何打算,不敢造次“皇上英明,贺公子世无双,京都凡是家眷有亲女者,谁人不想入国公府,只不知,唐姑娘,心仪为谁?”
“是朕疏忽了。”皇帝抚摸着那张脸,如痴如醉。便是柔妃自己,都沉溺在这深情里。不得不说老皇帝年轻时俊郎非凡,如今岁月虽在他的脸上刻下痕迹,仍是挡不住那份俊逸。
“那就依柔儿之意,她想嫁给谁,朕都替她做主,可好?”皇帝将脸埋在柔妃脖颈见,贪婪的嗅着青果的香甜,像是在回味。柔妃抱着皇帝,一颗心始终带着疑虑,为何要询问她可好?不该是问问侍郎如何吗?
“圣上如此疼爱唐姑娘,何不将她招入宫中?”她一手搂着皇帝的脖颈,一手指尖绕着落在胸前的发丝,“妾看着唐姑娘甚是喜欢,不如……”
“你喜欢她?”原本亲昵着柔妃的帝王,掌心一顿,松开了手,一双眼睛深邃有神,直直盯着怀中佳人:“你想让她陪你?”
说的话虽如往日一般,音色缓缓,宠怜有加,可柔妃还是从中听出了几分厉色。还未解释,就被皇帝从怀里推了出来“今日朕累了,有德。”
他换了一声,殿外等候的大太监急急开门迎了上来,他低着头,顶着地板目不斜视,耳朵却竖的浑圆。
“送柔妃回关雎宫。”只一句话,判定了她不得恃宠。
“皇上,妾逾越,还请圣上龙体为重莫要生柔儿气,当心身子。”柔妃遥遥行了一礼,风姿万种,见那方始终不看自己,才歇了心思。她差点忘了,纵使深情,莫要忘了他是至尊的王。“柔儿退下了,圣上安。”
她转身离去,有德跟在身后,二人移步殿外,柔妃才停了下来。她看着歪腰弓背的大太监,和善一笑说道“有德公公还是留下来照看皇上吧,柔儿有宫人陪着,况且关雎宫离此并不远,哪能劳烦公公再跑一趟。”
有德笑了笑,神色如常,恭敬答道“娘娘体谅,老奴愧不敢当,更深露重,还是让老奴送娘娘吧。”虽是笑着,可语气里偏是疏离与冷漠。柔妃见此情况,心知此人脾性,多说无益,抬脚往关雎宫而去。大太监眸子一闪,似带着几分嗤笑,霎时便隐了。徒有美色,毫无智着,如何会是圣上的对手。
而大殿内,老皇帝自柔妃离去,至始至终都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雕龙大椅上,他搓磨着刚刚抚摸美人的那只手,神色痴迷,又带着些许厌恶。他老了,真的老了,老糊涂了。怎能把一介舞姬当成她的模样,可这仅有的满足,他又不想抹灭。
“雪儿,只能是陪着她的,一介舞姬尔敢妄想?”
乾安殿静无他音,然而淑妃的景宁宫却是热闹非凡。今日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她的皇儿虽未封王,却得了忠武侯的嫡女,忧的是娶了异国公主。谁人都知,王不娶异,是储君之选。相反,那便无缘皇位。怪不得太子如此高兴,皇帝因宴赐婚,便是相告群臣,储君已定,再无他人,皇子七亦然。这便息了他人的邪念,但存起念者,未必会歇了心思。且看二人谁技高一筹,笑到最后吧。
淑妃躺在贵妃椅上,身后双蝉为她揉着头部的穴位,以便放松些。这段时间她太累了,可以说自从那个妖媚的女子进了宫,她就再也无法冷静的去面对任何一件事。每当在宫中瞧见柔妃,往日的记忆便一一浮现,仿佛在嘲笑她的愚蠢。彻夜辗转之际,看着空荡荡的景宁宫,静的可怕。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的景色?若是她的孩儿未死,哪里有沈盈君端坐在凤位上,耀武扬威。怎会由薛柔这个低贱卑微的舞姬争宠斗媚!
她还是不甘心啊。不甘心这么多年活在她人之下,不甘心那些荣宠消之灭迹!
“够了!”淑妃越想越恨,挥手喝退正在揉着额头的双蝉,胸口起伏不止。她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双蝉松了手,正要退下却又听到一声吩咐“去看看皇儿可否睡下,若是可以,命他即可来见本宫。”她接了命令,松了口气,转身正要去玉华宫,行至门外直觉眼前一暗,抬头见正是七皇子本人。李献词摇了摇头,示意她退下,只身往屋内走去。
那方躺在贵妃椅上的淑妃独自揉着太阳穴,神色恹恹,听到有人走了进来,怒色道“本宫的话,怕是做不得数了?!”
“母妃的话,自是作数。”李献词坐在对面,看着自家母亲的模样,如同陌路他人。而陈淑妃猛然睁开眼,瞧见李献词,先前的怒色一闪而逝。
“你这孩子,来了也不说一声,母妃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宫人。”她望了一眼李献词,继而揉着穴位,似痛苦状“今日你也瞧见了,疏勒公主与你婚配,母妃本是不愿,盖是你父皇之意。母妃知晓你是一百个不愿意,可这皇命难违,任谁也不敢抗旨不尊啊。”她喋喋不休的说着,像是在掩盖什么。可惜这一切在李献词的眼里,毫无意义。
“儿臣愿不愿又如何,左右一个父皇满意,一个母妃满意罢了。”他说着,掩下了宴时的愤然,神情一无所谓又带着些讥讽。
“皇家子嗣,谁能主张自己的婚事,你父皇虽年纪大了,可脑子不糊涂。”陈淑妃坐起身,知道自家儿子心中不快,语重心长地说道“疏勒公主嫁过来,总好过我大元女子去和亲,顶多也就算个人质,好歹他也将忠武侯的嫡女赐于你。只要皇儿好好把握时机,何愁不得大业?”
“倘若哪天我儿身贵至尊,得以匹配仍是才华绝世的好姑娘。放眼大元朝,谁人能比得上忠武侯的女儿?你父皇他心中,还是有你的。莫要令他失望了才是。”
他冷笑一声,闭上了眼睛“是啊,至高无上的王位,须得牺牲自己的姻缘,敢问母妃,父皇当年,也是如此?”
“还是说,母妃当年,亦是如此?”
这一句话惹怒了陈淑妃,她蒙的站起身,神情怒不可遏,双目圆睁,脸颊因怒火烧的通红。一只手指着李献词,厉声喝道“你这是什么话!”
李献词故作无事,拍了拍衣裳也起了身。不同于陈淑妃的气急,他悠悠说道“父皇疼爱的柔妃,儿臣总瞧着像谁,直到今晚才陡然发觉,竟是唐侍郎的夫人。”
“母妃虽与她有三分相似,却比之少了几分灵气,怪不得不得圣心。”
“放肆!”听得此话,陈淑妃更是怒火中烧,她最是不能提及伤心处,揭开这道伤疤的还是她的儿子。想也不想举手欲要朝李献词打下,却被他轻易拦下“怎么?是儿臣说错了?”
她知道,他想逼着她认输!她的儿子个个聪慧过人,论心机谋局,自己怎会是他的对手,可是她不甘心!“便是你知晓其中一二又有何!便是我不让乔家姑娘嫁与你又如何!你以为你父皇他会让你娶唐元雪吗?我的儿,你大错特错了!”
“他永远都不会让唐家的姑娘,步入皇室宗亲,尤其是你这种心思颇深,野心勃勃的皇子!”陈淑妃厉声训斥着李献词,她太了解皇帝,准确的说太了解男人的心思了。得不到永远都会被当成瑶台神女,满足她所有需求与心愿。而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便是如此。
“父皇老了,母妃亦是。所以孩儿的婚事,母妃莫要操劳甚多。”父皇不会赐婚,那便由他亲自定下这婚约!尽管他人阻拦,只要雪儿能待在他身边,与天下人为敌又何妨!
“你怎生糊涂!”淑妃听着他语气透着疲累,想是再也不愿与自己多说,他们母子二人,今日必定离心。就算如此,她也不能看着李献词做这等徒劳之事“唐元雪心中无你!纵使强求,你又能得到什么!你以为你父皇多情?能坐上那个位置的人,他的心能有几分真!哪怕是神女,入了宫也只能沦为红尘美人。倘若你娶了唐元雪,后宫佳丽数不尽,不也是害了她吗?”
“难道你忍心看她与别人争宠都媚,看你左拥右抱好不快活吗?”
她想让皇儿明白,哪怕是痴情种,坐上皇位都会变成无情人。就算是他,也不能改变什么!果真,李献词听了这话,并未有所动作。他昂首望着门外,寒冬之际,呼吸间,冷气萦绕在眼前,茫茫然有些不知所措。
“母妃难道清醒吗!”终于,陈淑妃还是等到他开口了“母妃若是清醒,为何疏远兰姨,以至于过分抗拒我与雪儿接触,不愿我二人共结连理!”
“若是清醒,又为何去争这毫无感情的宠爱?难道母妃,私心里,不也是在乎父皇的吗?”
“你与母妃不一样,母妃是没有办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的前途大业啊。若你真与她相好,皇位再与你无缘了!”她隐忍着眼中泪水,苦心劝诫,世间并无两全之策,总要有所得失。可一旦失了皇位,论沈盈君睚眦必报的心理,定会将他们碎尸万段。自己如何不当紧,她不能看着自己的孩儿就此泯灭。
“大业,什么是大业?”这两个字,他已经听的太多了。长兄在世时,母妃从不在乎自己如何,就算被他人欺辱,也要为着长兄忍着。她要当个贤惠大度之人,让长兄当个鸿儒硕学,谦尊而光的太子殿下。得母妃宠爱,父皇起重,群臣夸赞,学子追崇。而他呢?得到了什么?是二皇子的折辱,是无人关切的寂寥。
最后长兄不幸被害,他便担起了所谓的大业。
这样的大业给他的又是什么?痴傻,废物,还是一无所处?偏偏得一个真心之人,亦不能娶为妻室,怎能不怨!
“恐怕,这只是母妃心中的**罢了。你得到这一切,却依旧没得到父皇的真心,值吗?”
值吗?值得吗?陈玉蓉捂着胸口处,沉闷压抑感瞬移而来,令她难以忍受。慌慌跌坐在椅上,失魂落魄。这么多年,只得一瞬间的恩宠,有什么意义呢?终不是当了她人替代品。可悲可叹可怜可恨之人,竟是她自己。
失神之时,心中悲痛万分,再抬头,屋内早已没了皇儿身影。看,就连她最后的冀望,都走的这般绝情。她该怎么办,她都是为了往后余生,为了不被皇后谋害,才出此之策。
窗外突然刮起了风,呼呼作响。寂静的长廊里盘旋着风声,孤零零的宫灯摇摆不定,多凄凉。就如同景宁宫里,陈玉蓉的心一样。悲切万分,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