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和殿里,宽大的锦床上李明玉身着中衣躺在其中,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为他把脉,口中安慰道:他只是脱臼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好生修养三个月,并无大碍。
待太医离去,亲信来报,说当时拦驾的那对父女已伏诛。
“尔等不是说国公府守卫森严,怎的得手了”李明玉捂着绑好的胳膊,嘲讽道。
“这也是多亏了七皇子。许是知晓了其中秘密,调用了皇卫队,不动声色地将二人谋害了。”那人解释道“好在是死了,国公府再如何,也不能拿着两具尸体对证吧。”
“一群废物!等到今日才得手,居然还是靠着老七的人!”
“殿下息怒”
眼看主子怒气渐起,那人急忙跪地求饶“尔等无能,可国公府夏林军精兵之多,要想在不被发现身份的情况下去刺杀,实有难度。也只有皇卫队才、才能与之匹配。”
李明玉看着跪地之人,神色越发的阴沉,毫无血色的脸上带着愤恨的笑容“皇卫队!父皇居然这般疼爱那个傻子,竟给了他一支精卫。”
怪不得这些年无论母后如何操算,他母子皆能平安无恙。什么受冷落的弃妃,明明是变相守护的爱妾!连同那个傻子!他何德何能!怪不得母后非要将他置于死地。
“这次的事情,可有结果?”他可不信,自己的马匹会被野蝙蝠咬了一口,就暴怒疾走。
宋轶如实回答“微臣发现殿下所骑的马,马腹被人抹了香料,这种香料十分罕见,应是野蝙蝠所喜之物,不过被人擦拭了。虽然味道淡了许多,但臣下曾经了解过这种香料,还是能闻得出来。”
他就说,老七可不是个善茬,自己伤了唐元雪几分,便要加倍的讨回来。
“他终于舍得明刀明枪的跟本太子玩了。”李明玉闭目沉思,紧皱的眉头突然舒缓,一张脸透着诡异的笑容“这样也好,没有斗争的皇位又有什么意义,过往太清寂了,有人陪我玩玩,省的本太子无聊。”
“装疯卖傻这么多年,本太子倒是有点佩服他了,蛰伏已久的巨蛇,不知毒性有几许。”霎时睁开的双眸熠熠生辉,李明玉笑着,笑意森森阴冷晦暗,令人心惊。窗外灼阳渐残,似血鲜红的颜色铺在红木地板上,更加妖艳。暮色垂垂,又是一日匆匆而去,不知明日最先看到晨曦初露的,是我,还是你?
月上眉梢,零星散落,东华山傍晚的天空呈现出别样风采。陈淑妃望着一桌的菜点神色恹恹,强吃了几口,便让人撤了。腹中空空,却食之无味,看着也是烦心。
“七皇子可来了?”她起身走到门前,双婵搀扶着,细声道“奴婢早些已派人去请了,应是快到了吧。”
见门外依旧无人,陈淑妃叹道“这孩子,行事越发乖张了。”
“再去点亮几盏灯,玉舍石路不平,皇儿莫要摔着了。”石灯全亮,宫人又多拿了几个红灯笼,挂在门头上,静夜独守一方。
李献词看着忙碌的宫人,抬脚入了云澜阁。
“孩儿因事耽搁,母妃久等。”他俯身请安,神色淡淡。
陈淑妃拉着他的手,命人备茶,二人回屋坐在椅子上“母妃还以为你不来呢。”
“怎会,既是母妃之命,孩儿定会遵守。”清茶在手,李献词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喝了一口,而后又放回原处。
寒暄过后,二人静坐冥想,谁也不曾再开口。陈淑妃看了李献词两眼,见他低头盯着茶杯,并不打算多说些什么。最后她朝着一旁的双婵摆摆手,示意一干人等退出去。待人走干净了,张了张嘴欲要发问。
“母妃近日里茶饭不思寝食难安,是因为柔嫔吗?”话还未来得及说,就听自家孩儿反问“眼下青黄,肤色无光,抄经念佛不能令您心静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思绪难明,那个女子是何等存在,她岂能不知,就算抄写经书也不能令她有一刻钟的安宁。
“银毫清茶不能解忧,母妃还是泡些甘菊为好,祛清上焦之邪热,安神助眠。”
李献词看着母妃,目不转睛。
“知晓了。”陈淑妃应道“太子今日狩猎受伤,你前去探望,可是如何了?”
“并无大碍。”
“他如今乃是一国储君,皇儿便是再多谋略,还要三思啊。你对外病症稍有起色,如此行径只会加深你父皇的猜忌。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再忍些时日又如何。”
“你手中权势不稳,朝臣多倾于太子麾下,过早暴露行迹,实乃不智之举。”单一个太子何惧,怕的是那沈家根基,若不其然,她的明允,又怎会遭遇不测。
李献词道“母妃总要我学会隐忍,学会控制,就算是面对如何盘算杀害我的人,都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可知道,那日若不是雪儿,我今时可还有命站在这里。”
“母妃知道,他伤了雪儿,可也未造成什么,你又何必计较甚多。”
“计较甚多?”他抬眼,剑眉低压,怒容满面。
陈淑妃猛的住了口,她知道唐元雪在皇儿心中的位置,幼时的关切之情,像棵大树,在心底深处发芽生根。可她不得不说,这关乎皇儿的命运和前途,他不该躲在儿女情长里,执迷不悟。
“皇儿,母妃并无他意,只是唐元雪于你,于你所谋之事毫无利益可言。我知道,你对她也是心仪已久。”她坐起身,面色凝重“这并没有什么错,错就错在,你太过在乎她,以至于奉己之心而媚求之。”
那句奉己之心,带着压抑已久的怫郁“她太天真了,即便是你费尽心机坐上那个位置,掌控朝中局势,她也不适合当这一国之母。母妃看得出来,贺敬与她情谊深厚,你二人既无法结成连理,倒不如顺势而为,向国公府示好,待到二人喜结良缘,他日皇位之争,可将他国公府,纳入囊中之物。”身为帝皇,情爱实为忌讳!长情是一个帝王的陵墓,终将会害了他。
“哼……”李献词不怒反笑,闭着双眼连连摇头叹息“不愧是母妃,时隔多年,一如往日心思千万皆是算计。”
“有句话说得倒是不错,龙生龙凤生凤,我生的这副模样,有几分随了母妃呢?”他就该知道,那个曾为了兄长命自己装疯卖的母妃,至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母妃知道你听不得这等言语,可忠言逆耳,句句都是为了你的前途大业。”
“是啊,前途大业,长兄在世时,也没见母妃怎么为我铺路搭桥,反而怕皇后生出端倪,命我装作痴疯的傻子,一装就是十几年啊。”
陈淑妃听闻他埋怨,心中痛惜。此生她是幸运的,一连两胎皆为龙子,一连两子皆是慧明聪睿,天赋异常。初入后宫佳菀,甚得帝心,宠惯三千,一时风盛。沈家一枝独秀,皇后在她生下明允后一举得子,却并不欢喜。身为妻主,哪怕是庶子,亦有长子之尊,可恨又被皇帝一时兴起奉为储君,这是多么大的侮辱,是对正妻的侮辱!
她又是不幸的,后宫十五年风光无限,帝心崩离,皇后借机发泄这些年来的怨恨,在明允十二岁那年,被人毒害,至今亦有十五年之久。三十年,所谓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这便是报应吧。本身就是她觊觎了别人的东西,现在只是如数奉还了而已。
“母妃……母妃都是为了你们兄弟二人所想,怎会存害你之心啊。”陈淑妃抓着李献词的手,激越不已“若非出此下策,皇儿又怎能逃脱皇后暗害。”
他冷冷挣开那双手,站了起来。对于这套说辞,他听的太多了,至于今日波澜不惊之态,都是拜母妃所赐。
“母妃觉得,为我某的一个得力助手,就能改变什么吗?”李献词嘲讽道“忠武侯野心勃勃,也不怕作茧自缚!”
是的,他都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无法逃过他那双眼睛。她的孩儿,还是那般聪慧过人,行事谨慎。
“乔羽乃名门之后,她父亲我不必过多解释,可其母为儒家学派推崇的夏侯一族,夏侯氏从不喜朝堂夺势争宠,正是君子隐于山野,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位置。母妃也是费尽心机才查出其母身世,忠武侯一家对于这个女儿从不吝啬,皆是倾囊相授,得此良妇保我儿万事亨通,有何不可!”
“够了!”李献词看着疯魔似的母妃,心中了然“为了大业,母妃还有什么舍不得,连孩儿的终身大事,都可以算计的如此明了。”
他双目殷红,似有泪光闪烁,李献词转身背对陈淑妃,无力的扶着椅背,低声道“有时候,我真羡慕兄长,他这一生虽短暂,却受父皇赏识,受母妃宠爱,受万人追捧!而我比至兄长,一个是浩瀚星河,璀璨夺目;一个是微弱萤火,渺不可视。母妃,你说我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他那副身影,藏着无尽的痛楚,数之不尽,痛不欲生。可谁来救赎自己,这无欲无求的漫漫人生,除了夏暑冬寒令人冷如冰霜,热如山火,还有什么令他有所动容的?
直到有一次,寻常的授课学识的南书房,他依旧听着众人奚落,李明玉最是不喜他这副笑盈盈的模样,竟愤怒执砚台而砸之,索性未成。那个一副乖巧伶俐的女孩,提着裙摆走进来的时候,他只觉得新奇,南书房从不让闲杂人等乱闯,可她却打破了这项规定。
“你想要砸死他吗!”李献词清楚的记得这句话,她怒气汹汹,指着自己询问对方“你这个大魔头!”
气急时竟拣起那块砚台反手砸了回去,吓得李明玉抱头躲藏,惊叫连连。
“阿雪此事过激了,下次不可妄动!”你听,他那尊荣一生的兄长,自己受人欺负时不发话,这会儿却责怪起小丫头了。
唐元雪,他认识。宫中时常见她的身影,活泼灵动,与寻常忸怩作态的女子不一样。最不寻常的就是,她在宫宴里,偷偷拿着贡果,喂他吃。
“你怎么哭了。”幼时的唐元雪,扎着双螺髻,一张脸吃的胖呼呼的,甚是可爱。她一双手笨拙的擦拭着李献词脸上的泪花,小小眉头紧皱,似有什么心事般。
“没有,风太大了”李献词咧嘴一笑,抬了抬手中的果子,吃的香甜。这一生,他吃过最甜的东西,便是宫中寻常的贡果了。
“说谎!”她捏着自己的鼻子说道“说谎会有长鼻子,母亲告诉我的。”
“我知道他们都对你很不好,但是你不要难过,并不是天下的人都这么刻薄。以后我有好吃的,分享给你一半好不好?”
“嗯,好。”带着哭音的稚童,抹了把眼泪,将手中的果子吃个干净。对面的小女孩用巾帕给他擦干净了手,方式依旧笨拙,她说母亲也是这样照顾她的。夜幕来临,宫宴结束,他第一次渴望这场毫无意义的宴会能拖的久一些。
唐元雪摘下头上的珠花,放在自己手中,冰冷生硬的小东西,竟让他觉得分外温暖。
“往后你就是我的朋友啦。”
往后,你也是我唯一的亲友,是我余生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