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行录 第1章 元辛

五岁的时候，她被抱进一个金碧辉煌而又煌煌森严的所在。那儿的最深处，众人拥簇着的老妇人笑着向她伸出手：

“元辛儿，到外祖母这儿来。”

那时的她，还在别人一逗就笑的年纪，却在那刻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不怒自威”四个字。

她害怕地哭了，老妇人的脸上带了分失落，摇着手让乳娘带她退下。

长到九岁，她已逐渐习惯在这座名为“后宫”的所在生活。

有太后外祖母的庇佑，有四皇子阿翎哥哥的陪伴玩耍，当真是记事以来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除了……除了时常回想起那个模糊、却满含温情的轮廓。阿娘……

她九岁了，正值一个孩童对死亡启蒙的年纪。

阿娘，人为什么都要有死的那一天呢，翎哥哥说他是男子汉，才不怕死呢——我才不相信。

是不是很多很多年后，辛儿死了，就会见到阿娘了呢？如果是这样，辛儿就不害怕了！

不久后的春天，正当她苦恼于外祖母的生辰上该怎么献礼时，听到了皇四子宇文翎的死讯。

她又惊又悲之际，想要去见翎哥哥最后一面，却被太后身边的姑姑带人死死拦住。

外祖母在她身后喝道：“辛儿！”

又长叹一声，哀凉地说：“你哥哥已经死了。”

那个午后，斜阳捎进大殿，皇太后失神地卧在榻上，手支着额头，眼下洇出一道泪痕。

她畏缩在殿门外，第一次地感觉到，一向强干精明的外祖母原来已经那么地苍老。

外祖母觉察到什么，微微睁开双眼，再一次向她伸出手。

元辛儿被莫名地驱使着，走到一向敬畏的外祖母身边，被她揽进怀里。

“辛儿呀，我的辛儿知道自己最像谁吗？“

元辛懵懵地摇摇头。

老太后笑了笑，“你最像你的母亲，外祖母头一回见你，就惊喜的不得了。眼睛、鼻子、身量，简直是和我的女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就连你长大后的脾性，都像极了她。可，她的脾性却最不肯像她的母亲。”

太后自言自语着，元辛儿就这样带着哭红了的眼圈，第一次伏在外祖母怀里低低睡了去。

十四岁时，她送三公主姐姐北上和亲的队伍于宫门前。

姐姐为她擦着泪珠儿，笑道：“多大的姑娘了，还这样不争气，也不怕叫人家笑。好妹妹，这世道的女人终有这么一天的。走了也好，走了就真真正正地了无牵挂了。”

三姐姐并不大她几岁，偶尔说起话来却显得年长很多。

出嫁前的三姐姐总是把自己关在寝宫里，眼下将要投身战火不断的异国，却并不见她有多少悲怆——也非从容，更像是漠然。

三姐姐临行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照顾好皇祖母。可以的话，每年让人去摘一摘翎儿坟上的草。”

四个月后，三公主嫁入的齐国起兵来犯，朝野震惊，皇帝亲命傅侯率军往边境应敌。

不久，传来了敏恪三公主于齐国王宫自刎殉国的消息。

也就是这个时候，陆元辛第一次见到了傅侯世子，入宫为皇子伴读的傅允衡。

那男孩小她不过两岁，却召来给傅皇后襁褓中的幼子伴“读”。

她听见爱说笑的宫人闲聊：“反正皇后娘娘是他嫡亲的姑妈。这尊贵如傅侯爷，一时出征了，也会把儿子托付到姐姐姐夫家。我原以为，只有我们市井人家才有这样的故事呢！”

细细想来，她陆元辛何尝不是呢。死了爹娘，族人绝灭了，被外祖母接到膝下养着。

唯一不同的是，傅小世子人家是有父母亲人的，只不过是暂居这里罢了。

一度春，一度秋。

她十九岁了。

十九岁的她并不在安逸富丽的殿宇内，也不在圣上为她指婚出嫁的轿辇上。

她在死牢之中。

她未婚的丈夫，世子傅允衡将一盏毒酒端到她面前。

“太后娘娘病重，皇上念在已故长公主的份上，下旨留你一个全尸，以表孝悌。”

陆元辛狼狈地坐在阴湿的墙角，与杂草为伍，此刻哑然失笑——

“孝，悌？这世上竟没听说过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儿子的人，还有脸说什么孝悌。呸！”

傅允衡深深出着一口气，闭眼道：“圣旨的意思是叫你在黄昏之前了断，此刻尚有一些时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我会带给太后。”

陆元辛喃喃着：“外祖母……外祖母，辛儿对不住您，可是辛儿实在没有别的出路……杀父杀母之仇，我不能不报！”

傅允衡打断道：“太后她老人家在病榻中为你牵念操劳，难道就是为了听你这种忘恩负义的话的么！你事到如今，还不肯对御前行刺、牵累无辜，甚至搭上了你自己的性命——有一丝悔意么？”

陆元辛抬头望他，反问：“那世子爷以为我该怎么想？我长到十八岁，突然得知我当年的家门之祸是无妄之灾，纯粹是被蓄意陷害，幕后主使竟还是当今的圣上——我的亲舅舅。我父亲在神武门前被五马分尸，母亲被逼自缢——远远不止这些，我也好，我的母亲也好，说白了都是棋子而已，我当年得以活下来入宫，不就是为了彰显那所谓的‘孝悌’吗？

“就连当年外祖母将母亲嫁与关陇勋贵之门，都是为了替她刚登基的养子收拢势力。等那暴君坐稳了江山，又扶持新臣来扳倒旧臣。你们傅家不就是这样发迹的么，你们的荣华是踩在多少人的尸骨之上！”

傅允衡怒极，反而冷笑：“那么，陪你从小长大的那些人呢，你告诉过我，你身边的小宫娥，都是自小无依无靠的孩子，她们甚至不如你，到你身边侍奉之前，一直是食不果腹地被人驱使着当差。你今日是留了全尸去了，哪里知道更多的底下人都因为你的仇恨，受尽了酷刑折辱，凄惨死去。踩在他们尸骨上的，又是谁？”

陆元辛狠狠跌坐，失神道：“是啊，我原本想着，待她们随我出嫁以后放了她们的奴籍，自觅良缘安乐此生的。到了最后，大仇不能得报，反而又造下数不清的罪孽吗……”

傅允衡颇自嘲地笑着：“至于我，哪里还能指望你对我一丝的情分呢。我盼了那么些年，终于盼到的要与我结发的妻子，此刻成了人人唾骂的阶下囚。”

陆元辛合上眼，自叹了口气，良久坐正，悲哀地望向了他。

“阿衡。这一世是我负了你，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好生照顾自己。帮我告诉外祖母，我只是去陪我阿娘了。如果有来生，我还愿做外祖母的辛儿。如果……”

她最后望着他心灰意淡的眼神，笑道：“罢了。到那时，只愿你傅允衡与陆元辛再不相见。”

语罢，捧起毒酒引颈一饮而尽。

陆元辛跌卧在天牢冰冷的地面上，望见上方的铁栏照进一束天光。

她由那道光里逐渐望见一个个给予过她温情的面孔，在那样的景象中，陆元辛逐渐模糊、空洞了视线。

她未曾见到的，是傅允衡眼梢滑落的清泪。

他最后为她拢着额前的碎发，合上了她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