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木童子把翻倒的矮几扶正,收起破碎的酒壶杯盏,借着这一连串动作好不容易整理好心情,再对上源赖光的视线时,脸上全是冷静。
他一扫往日的暴躁冲动,沉声说道:“源赖光已死,酒吞的伤出自何人之手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他痊愈。”
说着,茨木童子手一挥,桌上再度出现两只青瓷印花的酒瓶,还未开盖,酒香便从中隐隐透出。
“这是本大爷珍藏的美酒,算作报酬的一部分——你可以当成是订金。”他缓缓坐下,目光灼灼地凝视源赖光,半黑半白的长发无风自动,拂过桌角,“只要你能治好他的伤,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甚至任你差遣。”
这是一句很重的承诺,话音未落,便引来在场另外三位大妖的诧异目光。
如果是一千年前,源赖光听到这话说不定会产生一丁点的高兴。不是因为得到了强大助力,而是因为他让最桀骜的大妖低了头、弯了腰,哪怕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
但一千年后,他早已熄了心思。
源赖光从来都有明确的规划,他曾经会为自己的野心与人族的安危舍生忘死,如今也可以因这时代变化坦然放下前仇旧怨。
什么时候该做怎样的事,他的心里清楚分明。
于是源赖光坐到了茨木童子对面,拿起一瓶酒拨开软塞,顺手轻轻碰了一下另一只酒瓶。
“我不需要你任我差遣,救酒吞的条件和替玉藻前压制伤势的一样,具体是什么自己问他。”
说完,源赖光喝了口酒。辛辣的酒水滑过咽喉,醇香得近乎刺鼻割舌。
他不喜欢这种味道,只饮一口便搁下酒瓶,对着仍怔愣的茨木童子说:“走吧,带我去见……你的挚友。”
闻言,茨木童子喜得猛然跳起,再一次把矮几掀翻,珍藏的美酒泼了一地也没见他心疼,拽着源赖光的手臂就冲下山,朝他和酒吞隐居的住处奔去。
妖力汇入脚下,茨木童子疾走如飞,源赖光被他拽着就像一只牵线风筝,风中凌乱。
一人一妖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消失在玉藻前三妖面前,只留下一阵吹乱斑毛发的寒风和在风中悠悠飘落的树叶。
斑淡定地伸爪扒拉扒拉毛发:“他倒是好说话——对了玉藻前,他帮你压制伤势的条件是什么?”
玉藻前托着下巴,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是钱。”
“哦,我信,这是他能做出的事。”斑毫不迟疑地相信了他说的话,“反正在我这里,他是一个做任何事都不会ooc的男人。”
杀生丸摘下一边耳机,眸中情绪几度变化,最终定格在一言难尽的复杂与深邃上。
“我也信。”
碰上俩不按套路出牌的损友,玉藻前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给杀生丸戴上耳机,说道:“去看看他怎么治酒吞,如果他能治好酒吞却解不了我的沉疴,那我就当场找他退钱。”
斑嘴角一抽,跃上杀生丸的肩头蹲好:“你找不找他退钱随便你,我担心的是,茨木有没有钱付给他。”
杀生丸随口应道:“好歹是大妖,总不能一点积蓄都没有吧。”
尾音落下,玉藻前和斑都没有回答,四周顿险死寂。
见状,杀生丸步履一顿:“……真没有?”
玉藻前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折扇甩开,覆面轻摇:“总之,我先去一趟银行,你们先行一步吧。”
杀生丸:“……”
……
从这座山顶到那座山顶,茨木童子用时不过两分钟,甚至还觉得慢了,进门都是用踹的——因为怕吵到酒吞童子还提前砸了一个消音的法术。
源赖光脚掌触地后,扎成一束的长发鞭子一样抽到脸上,刺刺地疼。
他先淡定地站稳,整理好衣摆和凌乱的头发,然后才走向靠窗的床榻。茨木童子原本站在床前,看到他过来,立刻让出了位置。
这是一座制式古老的和风木屋,采光极好,大开的窗扉拢着一圈温暖的日光,柔柔落在沉睡的酒吞童子身上。
他就像童话中的睡美人,躺得端端正正,双手交叠搭在小腹上,赤红的长发也安静地垂在胸前。
源赖光与酒吞童子算是老熟人了,跨过长达千年的岁月,这个洒脱又俊美的大妖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一张英俊的脸,满身落拓不羁的气质,哪怕是重伤沉睡,也比清醒的人看着更为从容。
“他的伤在这里。”
源赖光正打量酒吞童子之际,茨木童子已上前解开了酒吞的前襟,露出左胸接近心脏的部位。
那里有一处暗红色的创口,形状狭长而深,犹如极薄的刀片切过,表面泛着猩红的雾气——由他体内阴冷绵密的无名灵力与他的妖气对抗交织而形成。
源赖光没有贸然上手检查,多问了一句:“还有其他的伤口吗?”
茨木童子脸色凝重地点头,又挽起酒吞童子的衣袖和裤腿,露出其他或长或短,但形状相似的伤处。
每一道伤口的表面都萦绕着猩红雾气。
源赖光抬手示意茨木童子退开,而后运使灵力流转至掌心,没有释放,只是覆盖在皮肤上,虚按上心脏旁边的那道伤创。
深紫色灵力分成两股,交缠为螺旋状缓缓侵入伤口。
几乎在他的灵力浸入的瞬间,在伤口内部逡巡的诡异灵力立即被勾出,源源不断地绞上那两股外来的灵力。
——不是因为同源灵力的吸引相融,而是更加霸道的吞噬。
与此同时,沉睡中的酒吞童子忽然闷哼一声,眉头紧紧皱起,仿佛正在承受极大的痛楚。
茨木童子下意识往前一步,反应过来后又连忙收住脚步,怕打扰到源赖光的治疗。
源赖光却只挑了挑眉。
这些灵力卷上来之前他还不太确定,现在倒是可以下结论了——根植于酒吞童子体内的,根本就不是他的灵力。
或者说不完全是。
源赖光手指一动,高冷地甩开痴缠上来的怪诡灵力:“酒吞童子的情况比玉藻前简单一点,我有把握拔除他伤口内的灵力。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问你个问题。”
茨木童子不假思索地点头:“你说。”
“源赖光死后,鬼切呢?”源赖光开门见山,甚至不愿意加一句缓冲语。
“……?”
茨木童子愣了愣:“为何这样问?”
“不用问,回答我的问题。”源赖光说道。
“……好吧。”茨木童子狐疑地扫视着他,虽然不大情愿泄露旧友的去向,但为了酒吞,还是答道:“鬼切……和源赖光一起跳入了深渊。”
“……”
源赖光神色不变,心头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果然如此。
茨木童子不知道他的想法,继续说:“当年源赖光重伤后跳入怨魂深渊,在我们面前被他曾经杀死的妖怪与人类的残魂撕碎。鬼切想要救他——或许是想要救他,但迟了一步,最终只能化为刀身镇压于深渊之下。”
“再后来,我与挚友远遁隐居,只听说怨魂深渊在五百年前被一位叫日暮戈薇的巫女以破魔之矢弭平,至于鬼切的下落,我们已无从知晓。”
源赖光不置可否,又问:“酒吞的伤是何时出现?”
“就在与源赖光的那……不对!”茨木童子正要按原本的认知回答,说到一半却忽然意识不对,脸上浮出一丝恍然大悟后的惊悚,“在那一战中,我和酒吞只负责牵制源赖光,真正动手的是鬼切、玉藻前和八岐大蛇!酒吞怎么会被他所伤?”
源赖光嘲讽一笑,用意料之中的口吻道:“酒吞童子伤势的由来是他跟你说的吧?出于信任,你几乎从没有深想和怀疑过,直到今天才发现不对劲。”
“是。”茨木童子抿紧嘴唇,生平最厌恶欺瞒的他,对于酒吞的欺骗却毫无愤怒,只有深深的疑惑,“可他为什么要骗我?”
当然是怕你一气之下干碎伤及他的人。
源赖光心内吐槽,面上则一丝不显,只是让他退后。
“好了,询问结束,现在我要开始为他拔除体内的灵力,麻烦你到外面守着,别让人打扰我。”
“好。”
听到这话,茨木童子顿时精神一振,也顾不上什么欺骗不欺骗的了,一个箭步蹿出门外,然后随手一挥,门窗便紧紧闭锁。
光线倏然暗了下来,点点微尘浮在灰色的空气间,静谧而喧嚣。
源赖光深吸一口气,终于不再压抑周身灵力的流转。他的脚下燃起紫黑色的火焰,并以极快的速度迅速烧灼蔓延至屋子的每一处角落,偌大的居室陡然变为火.海。
焚风踏焰,寒意幽幽。
源赖光的灵力本质与他的性格一样冷酷而邪气,却又恢宏正大,气势煌煌。
酒吞童子忽的痛哼出声,身上的伤口开裂,渗出一股股猩红的灵力。它们犹如.毒.蛇,盘踞在伤口表面,掠起一阵阵热浪。
“鬼切,这就是你的执着?”源赖光看着那些灵力,眼神缓缓冷下,“愚蠢。”
我都亲手斩断加诸在你身上的枷锁,你怎么仍然放不下这份孽缘和仇恨?
你们妖怪命长,反应神经也长,是吗?
源赖光闭了闭眼,又道一声:“愚蠢!”
话音未落,周身火焰瞬间高涨,铺天盖地席卷向床榻上的酒吞童子,刹那间将他淹没。
……
茨木童子站在门外,从门缝内渗出的磅礴气势逼出了他的鬼爪,背上寒毛直竖,心头不自觉升起浓浓的警惕。
就在这时,有人走进他的警戒范围,他惊得跳起,差点就把掌中酝酿的大招甩出去。
“是我。”
还是玉藻前淡淡的一句话止住了他的动作。
看到三名损友联袂而来,茨木童子松了口气,抬手加固了屋外的结界,然后才问:“有什么事吗?”
“来看看他的病治得怎么样。”斑窝在杀生丸肩头,揣起爪子,“顺便给你送钱。”
“送钱?”茨木童子一愣。
“这些之后再说。”玉藻前摆摆手,另起一个话题,“他怎么说?能治吗?”
茨木童子的注意力迅速被转移,语气也轻松下来:“嗯,他说他有把握拔除酒吞体内的灵力,现在正在进行。”
“……?”
玉藻前挑高了眉头:“有把握拔除?彻底?”
茨木童子道:“应该是。”
“……”
玉藻前沉默半晌,扭头走到一边,背对众人扶上额头。
源赖光,我好不容易相信一次人类,你却让我输得这么彻底!
焯!退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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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十八、治病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