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行客 第1章 001

正午。

骄阳似火，烤得大地直冒烟。

知了叫得有气无力，野狗们懒洋洋的趴在树荫下吐舌头，唯有一群小孩子，不知冷热般蹲在村口，听上了岁数的瘸腿老爷爷讲故事。

没人知道这位瘸腿老爷爷是什么时候住进村子里的。对于孩子们来说，自从有记忆起，这位瘸腿爷爷就住在这里。

但是他们知道，瘸腿老爷爷很久很久以前肯定是不生活在这里的。不然，他不会知道那么多有意思的传奇故事。

“越是出名的侠客，在江湖上的仇家就越多。人年轻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天下无敌，所向披靡。无论是作恶，还是扬善，多的是杀人如屠狗。可是人一死，便是血海深仇。年轻的时候别人奈何不了你，等你老了，提不动刀了，就成待宰的肥羊了，仇家们都会在这个时候纷纷找上门。而且，等你老了之后要杀你的可不止仇家，江湖上多的是要踩着你往上爬的年轻人。知道么？在江湖上最快的成名方式，就是杀了比自己更出名的人。所以，要在江湖上混，首先要做到得饶人处且饶人……”

瘸老头对着自己面前一群平均年龄不足十岁的孩子们侃侃而谈。

十几年前他决定隐居在这里的时候，从来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放松的一天。小孩子们什么也不懂，无论你说什么，都会用崇拜而认真的眼神看着你——除了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蹲在地上，头发枯黄，身形消瘦，腰上总是系着一把芙蓉木做成的弹弓。当他说起江湖往事时，那个孩子就用一种他形容不出来的目光看着他。这种目光里没有崇拜，只有近乎定局的笃定，和近乎残忍的漠然。凭借这种目光，他断定这个孩子不会永远留在与世隔绝的深山之中。但人的命运如何，往往是天意，绝不是他一介落魄曳杖者可以预知的。因此，他对这个孩子并未高看，只待她如同寻常孩子一般。

“今天呢，我要讲的故事就和仇恨有关。从前有个叫‘不老堂’的门派，专门收留从江湖上退隐下来的老人。那些老人年轻时，每一个都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但不幸的是，他们后来老了。人老了之后，便变得胆小如鼠，畏手畏脚。他们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的毕生所学，以求得大门大派的晚年庇佑。因此，这个名叫‘不老堂’的门派，就成了江湖上实力最强，同时仇家最多的门派。”

“仇家一多，便免不了鸡飞狗跳。有一天，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人为了寻仇，暗暗潜伏在不老堂中。数年之后，竟然混成了不老堂的中流砥柱。他没忘记自己是来复仇的，勾引了掌门的女人，又和女人一起联手将门派里的精英害得七七八八，最后将掌门也害死了。”

“掌门一死，那少年人便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将女人抛弃了。可怜那掌门的孩子，从此跟着自己的母亲生活，日子过得十分辛苦……”

瘸老头的语调很慢，讲得剧情也并不复杂。三言两语就能概括的故事，被他讲得九曲回肠，惊心动魄。围着他的孩子们一个个听得聚精会神，盯着瘸老头的嘴巴目不转睛。唯有辰姝，听着听着，就低下了头，开始摆弄自己腰上系的弹弓。她不喜欢听这种充满心计的复仇故事，觉得这种故事不如英雄好汉惩恶扬善的故事吸引人。但看自己的好朋友红草听得很入迷的样子，她便只好蹲在原地，等红草将瘸爷爷的故事听完。

不知听了多久，直到太阳将后背晒得火辣辣的，瘸老头终于将故事讲完了。

聚在树前的孩子们从故事中回过神来，皆是恍若隔世。其中一个牧童模样的小孩不知怎么想的，突然伸手一指红草，将故事中的那对母子关系安在了红草身上，“我们都有爹，只有她没有，她的爹该不会也叫她的娘给害死了吧？”

此话一出，孩子们顿时嬉笑一片。无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目光齐齐落在红草身上。红草眼中不由自主的蓄起泪水，小声争辩：“不是那样的，我娘是好人……”

“你娘是好人，那你怎么也没有爹啦？”又一个小孩大声询问。

这下红草不知道怎么答了。只能低着头，双眼含泪。

她没有爹，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弟弟刚出生时，她爹说要出去赚大钱，结果一去不复返，留下她娘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举步维艰。平时乡里乡亲看她娘不容易，多少会帮衬一点。但家里没有青壮劳动力，总归是受人轻视的，同龄的小孩子也会看碟下菜，明里暗里的排挤她。她心知肚明，因此敏感而自卑。

但小孩子的恶意却是毫无节制。见到红草一副想嚎啕大哭，却又不敢的样子，牧童更是起劲，说道：“我只是问问你，你哭什么啊，你哭就说明你心虚了啊。”

“我没有心虚……”

红草说完，不再争辩，眼泪不由自主的从眼眶中滑落。

旁边的辰姝早就看不下去了，当即站起身来大步走到了牧童前面，将牧童从地上拉起来。

“谁允许你这样讲的？给红草道歉！”

牧童被辰姝拉了一个趑趄，又被辰姝拉着站了起来。

小牧童名叫刘小羊，他在辰姝走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有点后悔刚刚把话题扯到红草身上了。他的母亲是个悍妇，父亲是个赌鬼。受不良家风耳濡目染，父母兄长又娇惯，因此常常在村子里做出一些欺软怕硬的事来。他欺负红草，心中得意。见辰姝替红草出头，又担惊受怕。

同是一个村，他当然听过辰姝的“威名”，也害怕辰姝对他大打出手。别看辰姝长得瘦瘦小小，打起架来却是出了名的下手狠、不要命。寻常小孩打架，顶多动动拳脚，泄愤泻得十分有分寸。而辰姝却是要拿刀拿石头砸砍人的脑袋，毫无轻重可言。

一个害怕自己被别人打死，也害怕别人打死自己的人，是不敢与不怕死的人起争执的。刘小羊面对辰姝，心里很是发怯，但现在可不是认怯的时候，话已经说出口，那么多小伙伴都在看着，如果随随便便就向人低头，他以后还怎么在村子混？肯定就没有人再愿意跟他一起玩了。

想到这里，刘小羊使劲一扭，挣脱辰姝拉自己的手，抱着胳膊蹲回地上。

“我不道歉，刚刚又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说，他不是也说了吗？你怎么不让他也道歉？”刘小羊下巴一扬，指了指刚才接他话的小男孩。

小男孩看刘小羊把自己拉下水了，顿时也慌了，大着胆子出声，“辰姝，你就饶了刘小羊这一回吧，他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大家都没放在心上，你这么较真，多不好呀。“

哄笑过红草的孩子们也纷纷附和，“就是啊，只是随口说一说”，“红草你别哭了，刘小羊刚刚是跟你开玩笑呢。”……

辰姝皱着眉头看着周围附和的一群人，黑亮的眼中带着几分不耐烦，“好不好，什么时候由你们说了算？蹲着说话不腰疼？”

她再次伸手去抓刘小羊的衣领，“管好你自己，管别人干什么？让你道歉你就道，刚刚那话不是你说的？敢说不敢当么？”

辰姝的手一伸，刘小羊便往后一躲，由蹲变成坐，而后躺在地上一滚身，瞬间就离辰姝有两三米远。他打架不行，躲人倒是很在行。但他不知道的是，他平时之所以能躲过他老娘，是因为他娘有心放他一马。遇到不想放过他的人，光是滚这几圈却是躲不过的。

就在刘小羊和辰姝拉开距离的那个瞬间，辰姝立刻预判了刘小羊躲避她的方向，从地上捞起瘸老头喝水用的瓦罐狠狠砸了过去。

瓦罐几乎就是贴着刘小羊的头顶炸开，当即就把刘小羊吓得大叫一声，不敢再往前滚。辰姝趁刘小羊慌了神，立刻扑上去将刘小羊死死的按在地上。

处于下风的刘小羊吓破了胆，慌不择言的大喊：“辰姝要杀人啦！辰姝要杀人啦！快去叫我哥来救我！快去叫我哥来救我！”

一群小孩正是容易收到鼓动的年纪，电石火花间看见辰姝朝刘小羊砸了瓦罐，又听见刘小羊的大喊，以为辰姝把刘小羊的脑袋给砸了，慌忙四处散开，吆喝着去找大人过来帮忙。

辰姝听他喊得烦，却又腾不出手来堵住他的嘴，便扭头把红草招呼过来，让红草拿手绢把刘小羊的嘴堵住。

红草呆在原地，见辰姝喊她，连忙站起身，把自己的手绢掏出来递给辰姝。辰姝腾出一只手，飞快的把手绢塞进了刘小羊的嘴里。

刘小羊宛如垂死的细虫一样扭来扭去，被塞了手绢后，眼框也红红的湿润起来，喉咙里不住的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副求饶的可怜相。

辰姝觉得他这个胆小如鼠，又欺软怕硬的样子实在是招人烦，搞得她好像对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样。可是明明他欺负红草在先，红草哭的时候他笑得眉飞色舞，让他道歉的时候，他又好似含冤负屈。真让人看不惯。

辰姝使劲按了按手绢，说：“你到底道不道歉？如果道歉，你就点点头，我放开你。如果不道歉，你就这样躺着吧，我看你能躺到什么时候。”

刘小羊听了，却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呜呜声更大。他心里完全没有在想道歉不道歉的事了，满当当的都是对自己的可怜。他恨死辰姝了，只是说了红草两句，有什么大不了的，偏偏要逮住他，要他受这种罪！他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她制住，脸都丢尽了！

“别‘呜呜’了，有人来救你了。”

冷不丁的，一直气定神闲看两个孩子打闹的瘸老头突然开口。

辰姝闻声抬头看，果然看见两个少年在一群小孩子的簇拥下往这边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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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