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千仞 第1章 失忆（一）

陈都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要迟，久等不至还以为今年不会再下了，却在临近开春时纷纷扬扬起来。

回无度门的路越发艰难起来，唐一意背着柳云关在雪中勉强前行，刚刚走出的脚印没一会儿又让大雪覆盖了去，留不下一点痕迹，千仞远山已是白雪皑皑。

风雪太大，唐一意只能暂时找个洞穴躲一躲。

柳云关身负重伤，昏昏沉沉，短暂的清醒又长久昏过去，嘴里念叨着：“好冷好冷，为什么不开暖气……”

好奇怪的话，洞外大雪纷飞，风声呼啸，柳云关的话唐一意听不真切，她只好再凑近一些，可他又昏睡过去，安安静静的。

还冷吗？唐一意看着柳云关身上披着自己出门寻他时穿的白狐大裘，上前又将大裘捂紧，转身将在洞里寻得的木柴点燃，暖和了不少。

木柴在烧着，燃起的火光一层舔着一层，偶尔溜进洞口的风将火苗吹得摇晃，唐一意看着火影在柳云关的脸上明灭，突然想起来十年前的冬天好像也是这样。

十年前的陈都匪寇云集，百姓长年无端受压榨，地方私底下与匪寇相勾结利益均分，明面上匪寇不定期扰民，烧杀抢掠，地方衙门假意剿匪却有力无心往往落败，暗地里却收下匪寇抢劫百姓所得，民愤积聚已久。

指望匪寇突然改邪归正是不可能的，但地方衙门不作为又阻挠百姓上报朝廷，陈都百姓生活水深火热，却也是束手无策。

彼时是柳云关和无度门将陈都百姓解救出来的。

无度门是江湖有志之士自发成立的组织，向来不依附与朝廷，靠自己的力量存活，门下弟子出身各异，看透朝廷在处理地方事务之不足，亦熟知百姓生活之不易，以救济百姓为门义，在江湖行侠仗义。

陈都的地势情况较为复杂，虽然早已有所准备，但真正到了实地上柳云关和无度门的人马还是被当地匪寇绕得团团乱，困扰了半月之久依旧未找到匪寇的藏身之处。

无度门事务繁多，长居陈都守株待兔也不是长久之计，再这样下去就要下雪了，届时大雪封山，想要找出匪寇更是难上加难。

唐一意就是这个时候站出来的。她家本以采药卖药为生，世代经营，在小有资产之后却因匪寇肆意抢劫难以为生，从装饰富美的宅邸到了潦草的村舍，唐一意十指本是不沾阳春水，后来却被家境所迫年年奔走于陈都山丘采摘草药，十指生茧。

多年采草药的经验让她对陈都地势了如指掌，每一块地都经过她脚步的丈量。

“柳大人，让我试一试吧。”

眼前的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衣袖上采挖草药时留下的尘泥还未清洗干净。

“我从小跟着家人在陈都各处采草药，对陈都的地形再熟悉不过了。”

柳云关犹豫着，匪寇心狠手辣，剿匪危险得很，她一个小姑娘家不该跟随他们去冒险。

见他沉默，唐一意又开口：“柳大人，我爹说匪寇一日不除我就需多采一日草药，陈都百姓就要多痛苦一日。”

也罢，不冒眼下这个险很可能就要多遭几十年的殃。

“小姑娘，此行凶险，你就跟在我身后吧，无度门会全力保护你的安危，可你也要注意自保。”

一行人就这样出发，前往陈都郊外的荒山，那里便是匪寇的聚集地。

唐一意果然对陈都的地势了如指掌，带着柳云关的人马在荒山七拐八绕，最终顺利找到了匪寇的老巢，将匪首擒到就要押送给朝廷。

“就是她！没有她无度门的人不可能找到我们！”一个本被打趴在地上的山匪努力支起身用手指着唐一意，抬起手时袖箭从衣袖里发出。

唐一意听到喊声有所防备，转身躲闪，袖箭虽没击中身体要害，但右肩还是被伤到了。

见此情景柳云关飞剑一挥向山匪刺去，山匪应声而到，鲜血从口中喷出，死了。

“我马上带你回去。”柳云关看着唐一意肩上的伤心生愧疚，自己不该大意的。

“无度门弟子听令！将剩余山匪全部捆绑押送吴江，交由吴江衙门处理！”交代完事务之后，柳云关连忙骑上马带着唐一意赶往陈都城内。

那年的雪下得格外巧，赶回陈都的路途还未过半，雪就开始飘了起来。

唐一意右肩隐隐作痛，但禁不住好奇，抬起马车小窗的帘子，强打起精神问在一侧骑马同行的柳云关：“柳大人，山匪如此恶毒为何不将他们赶尽杀绝？”

小小的雪花落在柳云关发梢尚未来得及融化，他偏过头回答：“陈都衙门长年与匪寇勾结，百姓无法倚靠衙门，部分百姓为了生存不得不走上成为山匪的路，他们也有自己的苦衷。”

原来如此。唐一意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唐姑娘，外头正下着雪，赶紧将帘子放下吧，你身上有伤，小心又染上了风寒。”柳云关提醒道。

唐一意又点了点头，听话地将帘子放下。

雪越下越大，等他们回到陈都时路面已是一片雪白。

医馆里唐一意昏昏沉沉的，为她诊脉的大夫愁眉苦脸，右肩的伤似乎加重了，疼得让她无法开口说话。

“柳大人，这袖箭上可是沾了毒啊。”

“如何解毒？”

大夫捋了捋下巴的胡须，说：“听闻无度门后山草药众多，或许其中有一味药叫诀明？此药难寻，是陈都所没有的。”

“有，我去去就回。”柳云关听完之后转身就要往外走，但被大夫拉了回来。

“柳大人莫急，听我说完。此毒发作较快，等不及无度门这一趟来回，待老夫速速开一副方子，大人携唐姑娘与方子同往，不会错失解毒良机。”说完立马绕至案前提笔写起了方子。

方子被写在一张薄薄的纸上，柳云关接过方子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向大夫道过谢后立即向无度门赶去。

鹅毛大雪不解人意，风如刀刮在脸上，可人命关天不得不行。

柳云关握紧了缰绳，马车逐渐淹没在风雪里。

风雪一路追着柳云关到了无度门，覆盖住了后山。柳云关勒住马，将昏昏沉沉的唐一意带到后山的山洞，燃起了火堆，比外面暖和不少。

后山虽大，但好在柳云关从小便在后山练功成长，对草药所在区位很了解，很快就寻齐了方子上的草药，回到山洞中煎起药来。

身子逐渐温暖起来，唐一意悠悠转醒。

“柳大人，我们还没回到陈都城内吗？”她虚弱地问。

柳云关手中停下手中扇风为药降温的小扇子，将药递向唐一意，说：“你中毒了，我们现在在无度门的后山，喝了这药方能解毒。”

微微分了点目光给柳云关手里的药，唐一意皱眉：“这看上去很苦。”

“姑娘放心，煎药时我已在药里加过饴糖，不会苦的。”柳云关端着药又向唐一意挪了一些，示意她拿过喝下。

唐一意半信半疑，接过碗将药喝了下去，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真的不苦！”

接着眨眨眼问柳云关：“饴糖可还有？”

柳云关嘴角抿了抿，说：“有是有，不过离开陈都医馆前大夫说这样你还需再喝半个月方能彻底解毒，饴糖的量怕是不足。”

“啊？还有半个月？”唐一意睁大了双眼。

“嗯，半个月。”

“那我就先不吃饴糖了。”说完她吐了吐舌头，做出一副喝了苦药的表情。

柳云关被她的表情逗乐了，没忍住笑了出来，随后说：“这半个月就先住在无度门吧。”

回了陈都亦不过依旧天天采草药罢了，想到这唐一意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半月之后唐一意体内毒已清，但对无度门兴趣浓厚，因此写信恳求爹娘留在无度门学本领，软磨硬泡之后终于得到允许留在了无度门，柳云关看她对草药熟悉，而后山正缺人手打理药圃，也就将她留了下来。

这一留，便是十年，十年间唐一意往返陈都与无度门，拥有了第二个家。

天将明，唐一意确认火灭尽后再次背起柳云关走入风雪。

这一次，换我来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