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青搞不清楚这个互助会有什么意义,但很快,墨八忙起来了,顾不上她,她自己在朱泉集待到天快黑,推辞了墨八晚上还要续摊的好意,自己回家,烧水洗了澡,换了身新衣服,把头发梳的利索些,躺在小院的摇椅上扇着琼州带来的竹扇,整理昨天和今天发生的事情。
蛟肠谷的人要杀狐狸,武功像蛟肠谷的人要杀燕椿和,燕椿和身沉境,魂魄飘出在狐狸身上,狐狸被带走,分花门吗?
墨七换到了钱庄,商会和钱庄的关系是直属吗?墨八推互助会,互助会全额赔偿在淅川损失的货物,淅川要做什么呢?
她见过的还不够多,获取的信息也不够多。为什么墨八会判定这么一个拙劣的策略会吸引商人呢?她经历过几次后都不会再上当了。
需要骗的话,是好事吗?墨八……
还有……燕椿和好怪,今天要离得远些才行。淅川……等淅川庆典结束,她要离开淅川,她想去淮州走走,千川之州,想想一定很漂亮,按照游方君的书挨个看过去,最后回来时看看徒弟。
她捋完了思绪,看着时间还早,但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出门,头发也干了,干脆直接起身去了七珞阁。
时间还早,赵元青因为穿的是新衣服,只站在七珞阁门口,等着时间到。
但很快她觉得这样有些傻,跑去路边铺子逛了逛,胡乱买了个毛茸茸的摆件,让店家改了改,又站回到七珞阁门口。
七珞阁还是铜制的栅栏围起来的,时不时有搬运货物的人群进出。赵元青从那里从天还亮着等到天黑。
月上初初爬上树梢时,那个四十多岁的虚归境男子出现在她面前:“还打算站多久?”
“?”赵元青回神看他一眼:“刚来的。”然后才反应过来人家都问了她“还”打算站多久。
她忍住想闭眼的冲动。
“叫我七叔吧,跟我上来。”
他放了栅栏让赵元青进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七珞阁。到了七层后七叔说:“你自己上去罢,我还有事。”
赵元青莫名其妙尴尬脸红了一下,低声说:“好。”自己又往上去。
没瞧见七叔奇妙的笑容。
往上又走了两层,来到了上次的门口,礼貌敲了敲门。
“元青,进来罢。”屋子里传来燕椿和的声音。
她推门进去,瞧燕椿和这次穿了身……混合着天蓝色、松绿色底的宽袍大袖,上面还用金线凝聚成大朵的盘云,像琼州社戏上的戏服般,闪烁着华美的光泽。那布料衬得他丰神俊朗,比那日少了几分魔性,多了很多的富贵,里面仅穿了身白色质地柔软的中衣。
他斜斜地偎在贵妃榻上,前面放了张短桌,盘子里放了些水果,正无聊地用白玉签子挨个扎了挪着玩。
见赵元青来了朝她笑:“下次不必敲门,我这里没什么对你不方便的。”
赵元青又拘谨起来,捏紧袖子里的东西,没说话。
“我让人在外面也放了榻,我们一起坐坐,好吗?”燕椿和说罢欲起身,可能是因为身沉境没什么力气,脚一软要跌倒时,赵元青过去扶住了他。
这料子好滑——赵元青忍不住想,不知道要多少钱,可以攒攒给宝儿姐买一个,她一会儿问问他,刚好宝儿姐来时她还不知道送什么。
但很快她脑子又不转了,燕椿和双手挂在了她脖颈上要自己站起来。赵元青回神连忙往后仰,但还记得手扶着他,露出十分清晰有力的下颌线。
“谢谢,这料子你喜欢吗?”燕椿和撤回了手,微微扶着她稍微紧绷的小臂,有些想摩挲下,怕赵元青又跑了,只得告诉自己要耐心。
“挺滑的。我扶你走吧,我伸直胳膊,你自己搭着,我不碰你。”
他唇角牵起,没拒绝,赵元青松口气,扶着他走到廊外软榻上,那榻很大,是双人的,榻中间摆了个长条的温玉桌,桌上放了一套白底红丝玛瑙酒具。
二人坐下后,赵元青先摸了摸酒具,是温的,里面有酒,她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又问他:“要给你拿个垫子和被子吗?”这地方高,夜风凉些。
他眼眸一弯:“去吧,我忘准备了,给你自己也拿一个,就在上次的地方。”赵元青又进屋子,走到床旁一顿,刚刚忘记垫子和被子是在床上了,感觉有些不礼貌,但也得拿,那垫子皮毛不知道什么做,像捧云,十分轻,但厚实柔软。
她把垫子放到燕椿和身后又给他搭上被子,自己坐到一旁却没垫着,而是把那个垫子放到大腿上,摩挲着上面的皮毛,二人一起望着淅川的夜,明月高悬。
“这里望下去是淅川的城南,你瞧,那边玉带状的便是岑河。你喜欢淅川吗?”燕椿和抿了口酒问她。
赵元青顺着他话望去,没注意到他故意留在唇上的残酒:“……挺好的。”
“今日顺利吗?”
“……”赵元青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今天的事情有些乱。突然又想到七珞会的那口钟。
“我第一次来淅川时,在七珞阁门口花了五个铜板雇了个小孩,他和我说淅川的七珞阁主什么都知道,是真的吗?”
燕椿和隔着桌子抿嘴笑:“骗人的,噱头,不过,你若有什么苦恼可以同我讲一讲,没准我能与你一起想想办法。”
他每次见到赵元青总会觉得心情十分的好,再没有比每天能看见她更好的事情了。
唇上的残酒快干了,有些痒,他微微探出红润舌尖舔掉。
赵元青望向淅川的南城,这里是这个时刻淅川最热闹的地方,她和小圆姐也去过这里。
她开口道:“我……”她觉得嗓子哑,可能是夜风吹的,干脆也侧头拿起酒杯,润了润嗓子又看向夜空接着说:“我有一个好朋友。”
燕椿和略带懊恼地看着这个笨蛋,刚刚不回头。他还得再喝一口……嘴上却轻问:“是你一起带过来淅川的那名女子吗?”
赵元青回头看他,惊讶问:“你知道?”
“有些冷,我可以把脚放到你身后吗?”燕椿和抬起了骨节分明的冷白色的脚,脚趾微微蜷缩,似真有冷意。
赵元青才注意到他没穿鞋袜。
“要我去给你拿鞋袜吗?”
“不要,你讲你的,我把脚放到你身后便好。”
她同意了,微微往前挪了挪,给他留出能放脚的空隙又不至于能碰到他。
然后给他讲了那个大翠和小翠的故事,讲了她后来去桓城问陈襄,陈襄给她的答案,讲了王景昱还有王家。
她的话好像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她还讲到了他们在沧州过年,那两颗最后枯萎的兰花,王信达,许许多多,最后时而叫小圆姐,时而叫小翠,时而称我,时而称大翠。
燕椿和就在旁边听着,不时给她倒酒润喉,她都一一饮下。
然后她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从大翠遇见小翠之后,有没有什么大翠没注意到的地方可以救小翠一命?
小翠从十三岁之后,怎么做才能有活路?
她其实已经失望很多次了,她觉得可能要很久,久到一两百岁后才会得到答案,但她等得起,她不会忘记。
但燕椿和略微思索就开了口:“小翠的死,可以再讲清楚一些吗?”
她又把她记得的全都讲了一遍。
“我若回答的你不满意,你不会像在桓城一样,掉头就跑吧?”燕椿和又问。
赵元青一顿:“……不会。答应陪你说话的。”
“那你能看着我吗?”
她又捏紧了袖子里的东西,艰难转头看着他淡茶色的眼睛。
就在刚刚赵元青望着夜空说话时,他已经坐起身,桌子不知道何时挪到了一旁,挨着赵元青,脚也靠在赵元青的后背,他们之间仅隔了一条被子。
赵元青坚强的没有后退,直视他。
“我干脆还是叫陈小圆吧,陈小圆的郁证,你知道吗?”
“她遇见你时你那时做了正确的事。不然她在富水时就死了。”
“她去桓城的经历从未同你说过,应该是她交换些什么留了条残命回来寻你。但不仅是只为寻你。别把自己在别人的生命中想的太重要。你可能在纠结那时为何你不在,但你不可能永远留在陈小圆身边,因此,你的第一条问题,我的回答是不要背负着别人的命运去过自己的生活。她有她自己的选择,我相信陈小圆不会怪你。”
“再说第二个问题,你和陈襄都觉得陈小圆没活路,小儿抱金过闹市,她没办法守住自己天生的宝物。但我觉得陈小圆自救的方式很多,她心不够狠,不够敢想。但这不怪她。沧州培养了亿万个像陈小圆这样柔顺的女子,他们限制着女子们的眼界,发展,遏制住她们的喉咙,逼迫她们短视,圈养在一个个小小的院子里。陈小圆一辈子都在桓城和富水两个地方打转。来到淅川时,你们在岑河边的对话,她应该是已经明白了,或者更早明白的亦未可知。”
“因此,她才决定用弑父来作为对陈小圆这个人的人生的最高敬礼。这意味她终于走出了沧州。她会觉得遗憾,但她不会后悔。”
赵元青听完他说的话,愣愣地看着城南,她像是在看景色,可又像是在遥望葬在城外的女子。:“是……是这样吗?可为什么我总会想起她,总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
燕椿和朝她温柔一笑,那笑容中好像带着神性,慈悲,柔和,怜悯,喜爱。他想碰碰她,赵元青还没回神,于是伸手搭上了赵元青放在垫子上的手背,赵元青的手骨修长,骨节粗糙,但此刻他却觉得心中妥帖,如同被泡了热水般。
他说道:
“元青,因为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高到足以压抑自己人性中的恶,包容他人人性中的恶。你拥有很多很美好的品质,但实际获得的太少了,你很孤单。”
然后他又把手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