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青刚走一会儿便被同村男子喊住。这人姓王,富水村大多姓王,是同宗族人,早年主支已搬去更繁华富贵的桓城,还在这里的基本是旁支或宗正、宗佬之类的,但因同宗,祖坟也在这边,因此与主支并未断绝来往,那边对富水村也多有扶持,从银钱到教育,富水私塾的几个先生便是桓城来的。
这人也是同宗的其中之一,早年考上了秀才,在村里开了个书肆,也偶尔帮着宗正做一些家族事务,之前赵元青过去交迁徙费便是这人帮着办理的登记,给了她师徒二人新的符碟。因此还算熟悉。
“赵家兄弟,可是今日刚回?”
“是,正要出门接我那兄弟去。”赵元青符碟上写的是二十岁,因此他比她要大些,赵元青先拱手作礼。
那王姓兄弟还了礼道:“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二人走到了墙沿下。
他擦了擦汗道:“我今日正午去沽酒时路过,见你旁边陈氏登了你门,可是有事?”
“我出门打猎近半月不在,兄弟白日又在私塾读书,有远亲托了人送了封信上门问近况,被陈嫂子撞上便帮我收了,陈嫂子见我回来,过来把信给我。”
他轻呼口气,拍了拍赵元青肩膀:“还好,不是什么大事,小兄弟还是尽量避讳些,少让那陈氏上门为好。”
“我明白王兄顾虑,我不总在家的,我那兄弟也还小呢。”赵元青正色回道,这可不是小事。
“唉!赵家兄弟,不是那些个原因。那陈氏情况有些特殊,总之你还有你那小兄弟都躲她远些,最好话也不要同她说一句便是!”他又擦了擦仿佛滴不尽似的汗道:“也不知当时怎么回事,给你一户迁到那里,无缘无故让你沾上晦气。”
赵元青思索一下,从袖子里拿了个竹做的小扇帮他扇着,这还是从琼州带过来的,沧州本地并不产竹。“行,那便听王兄的!王兄总不会害我。”说罢又粲然一笑:“王兄,这次出去打猎收获颇丰,晚些来我这!由我做东,我初来乍到的许多事情不熟悉,咱们做三四下酒菜边吃边聊如何?”
“那感情好,我来带些新丰酒,也叫你尝尝我们这的特色!”这是沧州本地的特色酒,粮食制作的,价格中等,入口绵柔。这王姓男子本来也有交好之意,便直接同意道。
“得嘞!我先去接我那兄弟,晚些时候王兄来便是,尝尝我的手艺。”
他哈哈一笑:“行,那便却之不恭了。晚些待我登门!”
“好嘞,王兄,扇子拿着罢,天气太热了。我先行一步。”
他没推拒,二人又闲话几句,拜别后赵元青买了些花生米,先去了济生堂送信,同掌柜寒暄几句,抓了把花生米后把剩下的都留给掌柜让给分分,这是沧州本地很常见的小零嘴。
再来到富水私塾时时间正好下学,学生们穿着统一的制服三五一群挨个踏出私塾门口。那山门的门槛十分高,有些小萝卜头得手脚并用才能过去,赵元青边吃花生米边瞧着,觉得十分有趣。
元让蓝也在其中。不过他高些,拎起前襟抬脚一迈就出来了。
她捏了个花生米,指尖一弹,那花生米打在了元让蓝肩膀上,被他接在了手里。
元让蓝其实一跨过私塾就见到她倚在柳树旁目光闲闲,一个一个地吃着花生米,赵元青高,体态气质又同常人不同,似今天这般如果再收拾收拾脸,实在醒目,只是他和几个人一起出来的,这几个人都是甲班的绩优生,最近他们关系很好,也可以说元让蓝有意相交让他们的关系变得融洽,这几个人都是日后也能考进嵩阳书院的。
他得一一和这些人道别后才能去找赵元青。
但是这讨厌鬼师傅就是一刻都等不了。
心中无奈叹气,但还是回身说道:“今日我兄长出远门回来了来接我,诸位,我先行一步,明日学堂见。”慢吞吞地走向了赵元青。
“几时回的?”他得略仰着头才能看到赵元青的眼睛。
“正午,这次出门赚了五十多两。”赵元青朝他笑,看起来心情不错。
“江州价格卖的比琼州高些?”她之前可从来没卖过这么多。
“高多了,而且琼州税多,江州少。”
元让蓝琢磨着这收入不对劲,但也没多说什么,他一向不管这些不会问太细,知道大概即可。
“晚上有客人要来,同村王姓的,今天咱们在院中支一桌。”赵元青又道。
“你要喝酒?”
“闲着无聊,听听闲话。你吃完回屋就行。”赵元青伸手接了他的课本包袱。
到家后赵元青热火朝天继续忙活,花生米,切了块腊肉,弄了几颗自家下的,腌好的咸鸭蛋,主食是猪肉茴香打卤面。
元让蓝可能是总吃食堂口味单一,这次没安静地在书房看书,时不时还出来转转,偶尔帮手摆个盘,支个桌子。
天刚黑,王信达准时敲了门,手里拿了个竹扇:“元青兄弟,扇子还你,瞧瞧,我还带了些茴香豆,今日多喝点。”他略扬声。
“……”元让蓝一眼就看出来那是赵元青给他做的,不知为何跑到那个人手上,趁着天黑个子又小光明正大地撇了撇嘴接了过去。
赵元青刚好在屋内煮完面条盛了卤,一手一盆,听他说完,又多带了个盘子,一起端到了室外。
王信达忍俊不禁地摇头落座:“元青兄弟,好像在表演杂技。”
四角方桌,赵元青和王信达挨着,元让蓝和赵元青挨着。
二人先碰了杯,说了说天气时令,村里今年粮食情况之类的。
此时已经快大暑结束了,院子周围植物葳蕤,虫豸自鸣,元让蓝在桌子上点了蜡烛拢了灯罩,桌子上就印着婆娑树影。
再热过一个处暑,到白露后沧州便会早晚温差过大,白日炎热,早晚冻得人哆嗦。赵元青谈兴正浓,正聊到去江州的见闻,当然是夸张过的,什么明楼高耸入天际,人头大的夜明珠、八方齐聚,街边与美艳妇人擦身而过垂泪暗自抛帕之类的,全是男子爱听的话题。王信达没去过江州,听得只恨不得自己亲身去一趟,三句里说一声憾也,五句里道一句奇哉!酒也一杯一杯地下了肚子。反倒是赵元青因为话多,没喝多少。
元让蓝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吃的飞快。吃罢收了自己的碗筷,见到赵元青桌下冲他摆了摆手,默默回了房。
而王信达此时已有七八分上头。
“信达兄,今日早些时候你同我讲的那个事情,小弟怕冒犯了,具体是发生何事?”她又给王信达斟了杯酒。
王信达声音含糊,眼神迷蒙:“你说陈氏?”
“正是正是,小弟初来,怕惹了村里人忌讳。”赵元青又把花生米往他身前推了推。
“倒,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是什么秘密,我们富水王氏族人皆知,你要听我便讲与你便是。”他拿了捧花生米,细细搓掉花生米的红衣,倒入口中。
“兄弟应该知道,我富水王氏一脉族人近千,主家因在战时得了世家青眼,在二十年前已搬至桓城,但从不忘本,日常对其他族人多有帮扶。”
“我那同宗的主支到这一辈,主母生了三子,名讳分别为:景初、景旬,景昱。富贵人家嫁娶,生子都早,因此我们这些旁支辈分反倒大些,这三位按理说,我得管他们叫堂侄。”
“那陈氏,乃是我那第三位堂侄的正妻。”
说罢他笑了两声:“但你知我因何而笑吗?”
“这陈氏乃是王氏下面一个落魄佃户的女儿,是自小签了全契的家生婢,据传还只是个三等婢女。”
“这样的女人,我都不会娶,谁能舍一个正经良家女子而娶一位婢女?你……你说!我那堂侄是否十分可笑?”
“当时便闹翻了天,家里答应可纳陈氏为妾这样好的条件都不行,偏要明媒正娶。甚至绝食以迫高堂。最后闹到了宗正处,我那时恰巧上值,宗正年长,便喊着我随他一起去了桓城。我那好堂侄,细皮嫩肉的书生模样,被打了三十家法,最后他母亲实在心疼,只得罢了。”
他呷了口酒又道。
“我在桓城听下人说,那王景昱是主母高龄产下的幼子,自小疼爱。”
“后来我回了富水,没几月便听说二人成了婚,但娶亲时王家怕丢人,没给开正门,从偏门进的。”
“那陈氏按理来说,就成了王氏,但她没上族谱,王景昱倒是好谋算,新婚后刻苦求学,全无往日模样,又自己私房每旬补贴富水私塾,喏,就你弟弟读的那个,现在私塾里的甲班老师,都是王景昱从桓城拨过来的,又给富水立碑修路,王家和宗正态度便慢慢软化,但其他主支旁支都有人不满,认为这是乱了纲常,怎可如此行事,这和那些商人有何区别?”
“直到前些年王景昱生了场怪病,听说是很突然就下不了床了,这事情才消停下来。”
“后来再听说便是去年刚过了年,正月里,王景昱突然没了。他父母恨透了陈氏,认定是她命格贱弱才害了自己夫君。但因王景昱临终留的遗言没法杀她,只得捏着鼻子从旁支挑了一个孩子过继到她和王景昱名下,又实在嫌弃她,遣了他两个哥哥让他们去处理。他那两个哥哥也是好手段,把王景昱留给陈氏的家产银钱全部收回了,在富水给了陈氏一处宅邸,就你旁边这座,她便在此住了下来。由王氏又成了陈氏。”
“但这事还没完,那陈氏一住过来,王景昱父亲也离世了。王景昱大哥和二哥忙着稳定局势,博取慕容家的欢心,也顾不上她,富水村人包括她继子都觉得她晦气,极少与她来往。只有宗正还惦记着王景昱早些时候对富水村帮助实在大,便做主每月让她继子来乡佬处领粮,那分量我看了,饿不死也吃不饱。继子也在富水私塾免费读书。”
“现在你知道我为何正午那样讲了吧?元青兄弟,你还是多防着点为好,我总觉得那陈氏不简单,命不好,再连带上你,多不值当。”
赵元青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给王信达满上。
“谢谢信达兄点拨。”行动上积极,态度上敷衍。
心里感到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