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燕人还未入主中原,只在大梁边境聚居。那个文绉绉的名字也与她无关,她叫塔弥尔。
在鲜卑语中塔弥尔的意思是草原上的山颜花。
这是一种中原没有的花,山颜即夕阳照在小山坡上的颜色,开在向阳面,生命力极其顽强,随手扔下种子来年就能看到漫山遍野的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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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圭讨厌春季,鲜花柳絮会让他打喷嚏,像只傻乎乎的狗。
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柳絮乱飘的时候。
他躺在一棵枯树上午歇。午后的阳光很温暖,特地将衣衫穿薄些,微风恰好蹭着衣袖滑过皮肤,点点金芒也从枯枝间穿过,落下斑驳光影。
当然,主要是想避开人群。
今日家中宴请宾客,他这样见不得人的妾生子只能缩在后院。
“咦!”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清脆的女童声令贺兰圭皱了眉头,掀眸朝下望去。
十几步远的石阶旁蹲着一个女孩子,四五岁的年纪,细软的头发一左一右扎成两个小髻。
光看背影,就知道她是总跟在三哥身后的那个跟屁虫。
除此之外,没有谁那么热爱黄色,从发绳到裙子都是黄灿灿的。
——特别吸引飞虫的一种颜色。
贺兰圭面无表情地轻巧跃下,打算从另一边绕走。
“啊好像死了,怎么办怎么办……”
女孩子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使得贺兰圭眉头皱了又皱,脚步也顿住。
这是他阿娘的院子,要走应该是她走。
沉浸在懊悔中的塔弥尔没有察觉身后站着一人,两只小手握住一块石头就地刨了个洞,把被她踩扁的虫子埋了进去,手掌还很不嫌脏地拍了拍,将虫冢压实。
“愿马鹿指引你。”
塔弥尔双手合十虔诚地为一只虫送去往生的祝福。
马鹿又称托博纳,是鲜卑人的图腾。口口相传的古老传说中,就是这种动物引领他们从山谷密林中走出,迈向草原。由此鲜卑人将其视作神兽与保护神。
她也信这个?
贺兰圭嗤笑出声。
“咦?”
塔弥尔回眸,发现这人是站着的,便仰头望去。
贺兰圭偏红棕的发色几乎隐没在光里,那对碧眸则泛起淡淡金辉。看得不太真切,愣神片刻塔弥尔才讶异地唤了声:“七郎,你是七郎吗?”
贺兰圭还未张口鼻腔便感觉不适,兴许因为她的衣裳拿花香熏过。
他后撤两步,忍住了喷嚏,眼眸却因此湿润,不再熠熠发亮,而是像月下的幽潭。
见她仍旧盯着看,贺兰圭毫无遮掩地翻个白眼,“看什么,没见过赤发碧眼的怪物?”
塔弥尔摇头,扬起大大的笑容,真诚道:“你的眼睛好好看啊!”
“抱歉,我阿娘说盯着人一直看很不礼貌。但是但是,七郎你的眼睛好漂亮,像宝石一样闪闪的!而且好特别呀,我们都没有呢……”
贺兰圭:“……你平时就这样拍三哥的马屁?”
“我,我可以摸摸吗?”
“你刚埋了虫子别以为我不知道。”
塔弥尔微微歪着脑袋,眸光清澈,眼底带着些许好奇:“埋过虫子就不能摸?为什么呀?”
“脏。”
“噢,好有道理,七郎你懂的好多哦。那我去净手再来摸,行不行?很快的,你在这边等我!”
傻子。
跟傻子说话,说不定也会变傻。
贺兰圭转身就走。
后来撞见乌里其拿着湿巾帕给塔弥尔擦手,贺兰圭才恍然。
——她的手污了永远有人擦,所以不怕脏。
时值傍晚,霞光连片成锦,古朴的长廊下塔弥尔金黄色的发带几乎与跃动的流光融为一体。小女郎微微仰着脸,朝乌里其笑,和午后的那个笑容如出一辙。
贺兰圭顿觉无趣,嘁了声正欲离开。
却听到她提及他:“乌里其你有没有觉得你和七郎长得好像啊,我今天就是差点把他认成你了呢!”
贺兰圭立在原地反应了一下,怒气涌上心头。
不想听乌里其回答了什么。
他提步四顾,越走越快,几乎跑了起来。
一口气跑回自己的小院,胸口也因此闷胀不适。贺兰圭双手撑膝大口呼吸,睫羽因此飞速扇动,眼眶很快又潮湿了。
母亲黎氏听见动静迎上前。
厉声质问:“在这里做什么?不是让你去看看你阿耶忙完没有吗,看了没?”
见儿子背过身去似在抹泪,黎氏愣怔一瞬。
旋即嘴角下撇不悦道:“你看你几个哥哥哭过吗?眼睛一闭泪水一滴两滴的,哭给我看?我还没死呢,不用你在这哭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