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十二点,原礼市的气温达到了三十九度,一波又一波学生从冷气不足的食堂跑出来,双手挡在额前遮着灼热的日光,融入小卖铺门外买冰水的队伍中。
盛夏八月,原礼高三部违规补课,提前开学,又因为电路原因无法使用空调,被热浪填满的教室仿佛一口蒸笼,四天里晕倒了三个学生。
江语乔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偶尔抬头看一眼小卖部的方向,熙攘的人群只增不减,混杂着“别踩”的叫喊,“多少钱”的问询,以及号称要去教育局投诉的抱怨。
抱怨声后紧跟着一句有气无力的劝阻:“省省吧,听说过两天会下雨,下了雨就好了。”
江语乔听见,看了一眼天色,抬头的间隙,汗水顺着她的发根滚落进不透风的衣领,脖颈处泛起一阵潮湿,很快又消散了。
两个女生手拉着手从她身边跑过,带起微弱的热风,而后在近旁停下来,嘀咕着:“这么多人,要不课间再来吧。”
江语乔看过去一眼,其中一个女生是她的同桌孟媛,另一个似乎是同班的学习委,入学那天带江语乔领过复习资料,好像是叫徐......徐涵。
小卖部的冰水供不应求,每个课间都有人排队,他们班在顶楼四楼,来回跑一趟要费不少力气,两个女生犹豫不决,索性选了个折中的办法,和江语乔一样,躲在背阴的地方观望,祈祷排队的人可以少一些。
一只小野猫正翘着屁股在喷泉池子旁喝水,被突然靠近的人类吓了一跳,慌忙退开几步,孟媛慢慢蹲下来,捧了一捧池子里的水撒在地上,轻声唤它:“咪咪。”
小猫不肯靠近,昂着脑袋应了一声:“咪——”
徐涵这会儿也不怕热了,连忙道:“等着等着,这个水脏,姐姐去给你买水,还有火腿肠!”
说完她立刻往外跑,刚冲到小卖铺门口,店里就响起了冰水已经卖完的喇叭声,堆积的人群瞬间四散,徐涵趁乱挤了进去,楼上有人在看新闻,此起彼伏的抱怨中夹杂着字正腔圆的播报:“截止今天,中央气象台连续七日发布高温预警——”
很快,人群中又吵嚷起“教育局”三个字,江语乔转身准备上楼,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哎,那不是孟媛吗?”
她脚步一顿,顶着日光远远看了一眼。
几个男生拎着水,正勾肩搭背地往这边走,脚步放得很慢,走两步左边那几个就要拱一下另一个,低头哄笑几句。
被起哄的男生叫陈宇豪,江语乔有些印象,前两天课间,他路过孟媛的座位,忽然被人推了一把,孟媛慌忙起身躲避,吵醒了正在睡觉的江语乔。
小卖铺到喷泉池不过百步,起哄的声音大过蝉鸣,孟媛装作听不见,晃动着小树枝逗猫,陈宇豪被兄弟们推出来,靠近了,拎着一瓶水问她:“哎,那个,你买水了吗。”
孟媛缩成一团蹲在地上,树枝晃得飞快,没有理他的意思,身后几个男生大笑,发出看好戏的嘘声。
陈宇豪遭了冷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忽然朝着小猫屁股踢了一脚,小猫正专心致志捉树枝,遭到攻击连忙逃窜,慌不择路扑进了一旁的水池里。
孟媛猛地站起身:“你干嘛!”
陈宇豪也被吓到了,支吾着没说话,江语乔快步上前,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踹得他脸朝地跟着摔进了池子,水花扑通一声,激起不小的动静。
孟媛发出一声惊呼,江语乔已经快步迈进池子,淌水把小猫捞了起来,猫怕冷怕水,受了惊抖得厉害,好在江语乔速度够快,这会儿又是夏天,池子里的水被晒了大半日,是温热的。
水池不过半米高,陈宇豪很快挣扎起身,一边咳嗽一边指着江语乔骂:“你他妈的有病吧!”
江语乔没理会,脱下校服外套裹着小猫往日头里走,孟媛手足无措地跟着,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带了面巾纸,慌忙掏出来递给她。
小猫约莫半岁,野猫好养活,咳嗽两声吐了口水,精神逐渐恢复过来,摇头晃脑的不老实,抱住江语乔正给它擦毛的手咬了一口,假模假样的,没用力。
四周围着十几个看热闹的,都不清楚怎么回事,只听见那个落汤鸡似的男生叫嚷着“好男不跟女斗”、“我记住你了”、“你给我等着”......
江语乔按住捣乱的小猫,帮它擦干净耳朵,孟媛犹豫了一会儿,又掏出一张面巾纸递给江语乔,小声说:“你裤子湿了。”
江语乔摇摇头,没接。
午饭时间快要结束了,预备铃从教学楼的方向传来,驻足的人群纷纷迈动步子,骂骂咧咧的陈宇豪也被同伴拉扯着,跑向教学楼的方向。
跑去买火腿肠的徐涵匆匆赶来,看见江语乔湿透的裤子,小声问孟媛:“怎么搞的?”
小猫闻到了火腿肠的味道,喵喵叫着往江语乔胳膊往上爬,野猫爪子利,一个没站稳把江语乔的手背划出一道口子。
孟媛连忙举起纸,举到一半怕她疼,没敢落在伤口上,犹豫中伤口已经渗出血色,孟媛拿过徐涵买的水递给她:“赶紧冲一下。”
徐涵紧跟着说:“都抓破了,和老班说一声,快点去医院吧,要打狂犬疫苗的。”
江语乔没有回应,只是穿好外套,用袖子盖住了手背,这样热的天气,她依旧穿着长袖长裤,和一整个原礼一中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的,也不只是一套衣服。
四天前,江语乔以复读生的身份出现在高三四班的讲台上,她今年二十岁,本应是医科大的大三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退学,为什么复读。
一时间众说纷纭,猜什么的都有,这个突然出现的女生像是一株异乡的植物,哪怕只是长在座位上,都显得突兀惹眼,燥热烦闷的补课日,有关她的谈论像是驱不散的热浪,散落在教室角落里。
孟媛作为江语乔同桌,自然也听过一些,有人问过,她是不是在学校惹事,被开除了?也有人好奇,都上大三了,理化生早就忘干净了吧,怎么考?
然而江语乔从不回应,她独来独往,少有言语,也不交朋友,这几天,除了上课回答问题,孟媛几乎没听她说过话,这人上课记笔记,下课不是睡觉就是看窗外,放学铃一响背上书包就走,整个人像是一团影子,谁靠近她,她就吞噬谁。
小猫正在狼吞虎咽,江语乔又掰了一些火腿肠喂给它,有老师路过朝她们吹了声口哨,中气十足地喊:“你们几个!干嘛呢!赶紧回班!”
徐涵被哨声吓了一跳,连忙推推孟媛,拉着她站起身:“走了走了。”
孟媛被她扯着跑,跑了两步又停下,局促地回头:“那个,你也快回班吧,你放心,我们不会告诉老师的。”
摇曳的树影里,孟媛看不清江语乔的神色,只能看见她轻轻点了点头。
然而,即便没有人告状,被老师发现也是明摆着的事儿。
陈宇豪湿溻溻的头发和糊在身上的校服摆在一块,哪个老师看了血压都得往上升。午休时间班主任李群山执勤,一进门就把他拎了出去,连带着喊了几个和陈宇豪走得近的哥们弟兄,没过五分钟,又叫来了孟媛和江语乔。
江语乔鞋还没干,混着后院的土,一踩一个泥脚印,弄脏了刚擦干净的办公室。
老师们都在各班看自习,李群山喝了口热茶,往椅子上一坐,把面前一行人挨个打量了一遍:“出息了你们,啊?这么热的天还有力气打架呢?补课都不想补了是吧,这学你们要是不想上,啊,咱就趁早回家。”
几个男生背着手,低着头,不敢说话。
李群山没点他们,转身看了眼孟媛:“他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高三了,多关键心里没数吗?”
说完,李群山等了一会儿,见孟媛没有开口的意思,又把头转了回来:“说吧,谁先动的手。”
半分钟的沉默后,一个男生嗡嗡地说:“我们没动手,是新来的踹了陈宇豪。”
李群山闻言,看向站在最边上的江语乔。
江语乔自打进门,就像根棍子一样戳在那,她面上没什么神色,喘气都比别人喘得慢,一旁男生点她名字,她也没有辩白的意思,像是聋了。
李群山还没来得及问她,孟媛抢先解释起来:“老师,是陈宇豪先踢了小猫。”
“猫?什么猫?”
“野猫,我在喷泉边上逗猫,陈宇豪突然踹了小猫一脚,把猫踹水里了。”
刚刚出头的男生连忙说:“那她也不能踹人啊。”
原本没个声响的江语乔瞬间被这句话点着了,她往前一步,高声质问:“为什么不能?人的命是命,猫的命就不是命是吗?就你的命金贵吗?就你配喘气是吗?我问你为什么不能?”
她年长他们几岁,本就带着些大人的威严,发起火来死盯着人,像是眼里有刀子,男生没想到她会开口,被一连串的质问钉住了,没接上话。
眼看兄弟占了下风,陈宇豪撇撇嘴,回她一句:“关你啥事,那猫又不是你家养的。”
江语乔的怒火简直要掀开天花板:“闭嘴!我让你说话了吗!”
刚被吓傻的男生很快缓过神,只是声音小了几分,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解释:“他不是诚心的。”
陈宇豪被吼了一嗓子,脸上姹紫嫣红,被孟媛看过来一眼,自觉面上无光,嘴上不肯停,也跟着嘀咕:“我就是闹着玩,谁让它不禁吓......”
“什么叫诚心的?扒皮才是诚心的,下毒才是诚心的,拿刀砍死才是诚心的,你是这个意思吗?”
江语乔疾言厉色,句句紧逼,没等男生回,又转向陈宇豪:”什么叫闹着玩?我扇你一巴掌是闹着玩吗?我捅你一刀是闹着玩吗?我把你从楼上推下去是闹着玩吗?”
江语乔语速飞快,犹如一颗疯狂爆炸的二踢脚,训起人来比老师还像老师,敢在办公室当着老师面吵架的学生,属实没有几个,孟媛被她吓到了,愣愣地看着她,几个男生也有点不敢说话,李群山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江语乔换气,连忙叫停:“行了!都不想上了!你们要造反啊!”
高三生,一节课都耽误不了的,孟媛怕江语乔被开回家,还想解释:“老师......”
李群山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摆摆手看向江语乔:“你,出息了你真是,回去写检讨,八百字,放学前交上来。”
江语乔头一仰,下巴指向陈宇豪,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他写吗。”
李群山气得要吃降压药:“写!都写!去去去!高三的人了,一天天的就知道整闲事!”
一行人乌泱泱来,乌泱泱走,他们走后,李群山喝了半罐子水,起身去教室后门看了五分钟,确定此事暂告一段落后,又回办公室喝了半罐子水。
江语乔是个特殊的学生。
三年前,李群山就是江语乔的班主任,那时候的江语乔是个标准的好孩子,伶俐、聪明、人缘好、知上进、甚至上进过了头,高中后半段日日最早到校,一有时间就往办公室钻,不是问这个就是问那个,分数稍有滑落就找老师加作业,十二点前从没闭过眼。
老师们见到她就要叮嘱,注意身体,多休息,江语乔乖乖应了,从不照做。所有老师都知道,江语乔是要上医科大的。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江语乔回校看过他们,李群山拍着她的肩膀说:“解放了,这回可算解放了。”
那时候李群山从没想过,江语乔会复读。
或许,江语乔自己也没想过。
高三时间紧任务重,补课的两周午休时间不放学,硬生生挤出一节自习课。李群山让她写检讨,她写,李群山让写八百字,她写一千字,四页纸上三页半都在质问陈宇豪,字字句句力透纸背,最后半页拼凑了几句“不该骂人”、“不该打架”的场面话,敷衍潦草,轻飘飘地浮在纸面上。
下了课,江语乔拎着检讨去办公室,李群山扫了一眼,问她:“那猫怎么样了?”
江语乔言简意赅:“活着。”
李群山张了张口,最终也没提别的什么,只和她说:“既然来了,就好好学。”
江语乔嗯了一声,转头回班,李群山看着她走远,又看了看满满当当的检讨,叹了口气,当初活泼的小姑娘,短短几年过去,整个人都是带着恨的。
午休班主任高调喊人去办公室问话,这会儿八卦已经传开了,江语乔一路回班听见不少耳语,到了座位正想趴下睡觉,孟媛忽然汗涔涔地进门,递给她一瓶冰水。
没等她拒绝,孟媛就道:“你就是不喝,抱着也能解解暑,我好不容易买到的。”
江语乔刚要说些什么,门口忽然有人喊:“江语乔,谁是江语乔,去下门卫,有人找。”
那人大概是外班来传话的,用力敲门闹出好大动静,一屋子人齐刷刷看过来,江语乔皱了皱眉,缓慢起身,走了两步又折返,带上了那瓶被推来推去的水。
“谢谢。”她小声说。
原礼一中有住宿生,家长放心不下孩子,时常会来门卫送些衣服水果,若是赶上课间,门卫大爷也会拉路过的学生帮忙传话,喊人下来见一面。
江语乔一下一下捏着矿泉水瓶,塑料在手指的挤压下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她不住宿,不会有家长登门拜访,大爷找她做什么?
距离第一节课还有二十分钟,所有人都趴在教室里打盹,前院空空荡荡的,日头毒辣,江语乔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大爷正在看小品,小屋里传来熟悉的腔调,两个人说着“这个可以有,这个真没有”,似乎是哪一年的春晚。见她进门,大爷眯着眼给手机按了暂停,问道:“你这孩子,天天睡不睡觉啊?瞅瞅你这黑眼圈。”
“夏天热,睡不着。”
这话一出,江语乔愣了愣,几年前,她常是最早到校的那几个,门卫大爷看见她,总疑心她没吃饭,不是给她塞豆浆,就是给她塞韭菜盒子。
大爷让她多睡会儿,她也像现在这样推脱——夏天热。
都是因为夏天,过不完的夏天。
“您找我。”她回过神,四下看了看。
“哦,对,对。”大爷起身,从床边摇摇欲坠的书架上拿下一个信封,递给江语乔,“你看看这个。”
大家好呀,好久不见~
今年的故事和以往稍有不同,从“林城”系列变成了“十四剧集”系列,十四剧集来源于我大学时代某个想要做编剧的瞬间,那时我被七八十集的电视剧困扰,疑问为什么电视剧不能只有十四集,一天看两集,一周就能看完,多好。
当然,后来我并没有做编剧,但是十四剧集这个名字被我保留了下来,用来存放一些奇幻的、天马行空的、像是糖果玻璃纸一样闪光的、或是被称为梦境的故事。
《原礼来信》就是这样的故事。
因为三次元工作较为忙碌,本文更新时间为每周二、四、六(我会努力加更的!),不喜欢连载的宝贝可以攒一攒,当然我也超级欢迎大家出现在评论区,对新题材的尝试会让我感到惶恐和担忧,很希望可以得到大家的反馈。
原本计划要在初雪那天开始讲述,但想了想,又将时间改到了11月7号,11月7号对于江语乔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也是冬天开始的日子,大家有吃饺子吗?我推荐黄瓜鸡蛋馅的!
感谢大家的等待,我们一起过冬天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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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2018-2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