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夜晚仍旧带着股凉意,下衙时间,柳家的大门刚一打开,晚风便卷着淡淡花香涌入。
柳寒尽快走两步,哈着气搓了搓双手,顺口问一旁的管家张伯:“我娘呢?”
“夫人已经在后院摆好了饭,就等您回来开动呢。”张伯乐呵呵地回答道,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之前的主家犯了事,连带着他也被发卖,后来柳寒尽看他为人忠厚老实,便从人牙子手里把他买了回来,如今柳家上上下下的大事小事,都是由他操持。主家待他好,他伺候得也尽心。
“这是公子买的吗?”张伯注意到柳寒尽带回家的还有一筐米面,分量足够吃一个月的了,不免疑惑。
这种采买之事平时都是他负责的,怎么今日公子主动揽上了活?
“嗳,我哪想得到这些,”柳寒尽连连摆手,“这是我从大理寺拿回来的。说来也是赶巧,今日查抄了一户粮商,你也知道,衙门办事总要捞些油水,其他弟兄们都拿了,我要是推辞倒显得故作姿态。总归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水至清则无鱼,公子和光同尘是对的。”张伯笑着点头。
说话间,已经到了饭厅,柳寒尽掀开门帘,果真见桌上摆满了菜肴,其中还有他最爱吃的梅菜扣肉、什锦八宝鸭,热腾腾冒着白汽,而沈琅早已端坐在桌前。
她今日穿着一身石青色家常便服,眼底含笑,周身皆是温润之气。
柳寒尽心口暖融融的,他独自在京城求学、科考,如今又入了大理寺,与家人分开足有两三年,之前身在其中并未觉得有多辛苦,可娘亲来了京城后,才让他体会到家的温暖。
“那夫人和公子用饭,老奴先退下了。”张伯把人送到,利索地转身离开。
前院的事情沈琅也听说了,她先让纪云给柳寒尽盛了碗汤,然后问道:“你不是评事吗,怎么还跟着去查抄了?”
柳寒尽一口热汤下肚,浑身都通畅了许多,擦了擦嘴答道:“本来应当是吴主簿去的,只是他突然身子不适告了假,查抄时需有个懂文书的在旁记录,韩少卿便点了我,叫我一同去了。”
“这可是个美差啊,这位韩大人对咱们家还挺照顾。”沈琅感叹了一句。
柳寒尽仔细一想,前有代租马车,后有送米送面,韩静云的确帮了他们不少,不由得一乐:“娘,您说韩大人是不是看我是个可造之材,想重点培养我,才这样照顾的?”
沈琅忍不住笑,摸着傻儿子的头道:“确实有这个可能,谁叫我儿子天资聪颖神武不凡呢。”
柳寒尽听出来他娘是在打趣他,鼓了鼓脸,嘟囔道:“娘您怎么不信我呢……”
坐在桌尾的纪云和叶无双悄悄对视了一眼,纪云用气音问道:“你说沈琅这么精明的性子,怎么生出这么个傻儿子来?”
叶无双难得没有反驳他,默默地埋下了头。
嗯,今天的八宝鸭真好吃。
*
第二天送走柳寒尽后,柳府门前来了两个掌柜模样的人,一男一女,年纪都在三四十岁左右,看起来利落精干,气度不凡。
张伯去后院请示沈琅。
“您把他们请到花厅去吧,他们都是我的人。”沈琅对待老人家还是十分客气的。
张伯便依言而去,两位掌柜进门时,眼尖的他发现二人的穿着虽然看起来简单,但用的料子都是上好的杭绸,上面还有平安坊的印记,不由暗自心惊,对自己的主家有了新的认识。
他恭恭敬敬地把二人送到了花厅。
兰香和金仓见到沈琅全都十分激动,尤其是兰香,眼圈都红了,一见面便要跪下给她磕头。
“恩人,兰香这辈子还能再见您一面,真是死也无憾了。”
“快起来快起来,多大岁数人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的。”沈琅给纪云使了个眼色,后者略施巧劲,便把兰香从地上拎了起来。
叶无双从前与他们也是见过的,给兰香递过去一块帕子,劝道:“你们主子这次回京是要常住的,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兰香这才止住了眼泪,金仓也在这个时候开口:“东家,叶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当年沈琅离京,人是走了,却留下不少产业,他们两人便留下替她打理,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没想到前两天突然收到消息,让他们来此一聚,两人来之前还在疑心是不是有人在故意戏弄,直到见到熟悉的人影才终于安定下来。
“这是平安坊、康记酒楼还有您名下其他的布坊、首饰坊、酒楼……这几年的账簿,您过目。”兰香把厚厚一叠册子交了上来。
金仓也跟着道:“这是您名下所有的田庄还有文玩铺子……的账簿。”
沈琅把东西都收下了,但并未打开,笑了笑:“用人不疑,我离京八年,积攒下来的账目也挺多的,这些账呢,我就不查了,我相信你们,也相信自己的眼光。不过——”她话锋一转,锐利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掠过,似乎要将二人完全看透一般。
“之后每个月还是按老规矩,一月一查,反正我如今也没什么差事,每个月抽出些看账的功夫还是有的。”
“是。”
叶无双注意到金仓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心中有些明悟,但并未点破。
“对了,还有一事。”
兰香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沈琅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兰香道:“东家,您之前把梅园托付给了三黄老人,但他老人家居无定所,常年云游四方,这梅园一直是交给礼部侍郎宁家打理的,作为交换,每年宁家都可以借用梅园举办赏花会。如今您回来了,您看要不要把梅园收回来?”
“宁家今年的赏花会办了吗?”
“还没有,”兰香迟疑了一下,“不过前几日他们已经发出去一些帖子了,应该是打算在下个休沐日开赏花会。”
沈琅想了想,对她说道:“那今年便算了吧,等明年你去找三黄老人、算了,我自己去吧。”
她想起纪云前两天带回来的消息,三黄老人的侄孙女成亲,他今年是要回京城来的,算算日子,这两天也该到了。这老东西脾气古怪,还是她自己走一趟吧。
不过她又说道:“那你帮我向宁家要张帖子吧,应该能办到吧?”
“自然没问题。”
梅园主人想去梅园赏花,有什么难的呢?
将这些事都处理好后,沈琅拍拍屁股站起身,思量道:“既然要去赴宴,总不能空手而去吧。我记得我在城南还有家字画铺子,不如今日过去瞧瞧吧。”
“兰香正好和我顺路,便陪我一道吧,金仓你先回去。”
兰香和金仓对这个安排都挺满意,一人兴致勃勃地留下,一人满怀忐忑地离开。
沈琅的马车前两日便被柳寒尽派人找了回来,如今一行人乘坐这辆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朝字画铺子驶去。
这间铺子在飞虹胡同,附近的住户非富即贵,也因此即便字画的价格不菲,生意还算不错。
掌柜的刘叔也是老人了,他的消息没兰香灵通,直到见了沈琅的面,才得知了东家回京的消息,一时喜不自胜,差点把算盘都摔了。
“哎呦,您可稳着点。摔算盘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沈琅笑着打趣两句。按京城有些地方的规矩,老人去世才要摔算盘。
刘永抹抹眼泪,满不在乎道:“只要您能好好的,我这条老命丢了又如何?”
“呸呸呸,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动不动就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坏毛病。”沈琅连忙打断他,顺便把一旁的兰香一起骂了进去。
但两人都浑不在意,甚至被骂两句都觉得挺开心。
纪云越看越不像话,忍不住插上一嘴,把对话引入正题:“刘叔,你家主子今天是来挑画的,您快把压箱底的好宝贝拿出来瞧瞧吧。”
“东家想要,自然是要拿最好的东西来,”说起字画,刘永来了精神,“我这儿有青莲居士的真迹,还有一副前朝宋大家画京河两岸的长卷,您等着,我这就去取来您掌掌眼。”
刘永兴冲冲地往后院走,门口突然闯进来一个毛毛躁躁的小伙计,口里喊着:“师傅,不好了,徐家公子又来了!”
刘永方才还兴奋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他先训斥小伙计:“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做事不要急躁,天大的事都要慢慢说。”又满怀歉意地看向沈琅,“东家,我这儿有些事情得先处理一下,您先进内屋坐会儿喝盏茶吧,等我把人打发走了立马过来。”
沈琅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点头应了下来。
她刚在内屋坐下,就听见外面传来动静,刚开始声音还听不太清楚,后来越来越大,似乎是刘永和什么人吵了起来。
沈琅瞥了一眼兰香,见她脸上同样忧心忡忡,便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兰香自知瞒不过东家,这事少不了还得沈琅来拿主意,便如实交代了:“外面的人叫徐子尧,是个纨绔子弟,本不足为虑,只是他是内阁大学士徐靖的远房侄子,您不在京城,我们到底不敢随意得罪。
“徐子尧来这儿已经好几次了,说来也是无耻,这人打着伯父的名号四处敲竹杠,大家迫于徐靖的身份不敢不从,他又见我们字画铺的生意好,非说要参股进来,还要我们分三成利给他,您说荒不荒唐!”
徐靖?沈琅听到这个名字忽然坐直了身子,她垂下眼眸思索了一番,突然叫过小伙计吩咐了几句。
兰香坐在她身旁,把她的话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压低声音不可置信道:“东家,您疯了吗,为什么要分这个浪荡子五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