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暖春,才出了二月,运河的水便化开了冻,城外的柳树迫不及待地抽出了新芽,一场绵绵春雨过后,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草木的清香。
高大巍峨的城门前,进城的队伍一大早就排出了几百丈,人多就免不了嗑牙料嘴,操着一口京腔的大多是挑着笸箩、推着推车的贩夫走卒,自皇帝登基以来,大昭国势渐盛,连年风调雨顺,国泰安康,百姓手中富裕,做起小买卖的人便不在少数,其余天南海北的口音则大多是来京城投奔亲戚的外地人,天子脚下,首善之都,自然人人趋之若鹜。
一架不怎么起眼的青蓬马车前,婢女靠着车辕,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两眼放光地跟身旁的几位大娘打听:“所以这一科的探花真是个小女娘,还进了翰林院?吴大娘你见过?长得漂亮吗?多大年纪?可有婚配?”
她一连串的问题,吴大娘想插嘴都找不到气口,等她问完了才终于有机会开口,一拍大腿:“可不是嘛,状元巡街那天我亲眼见过,骑在大马上,前三甲里就她一个姑娘,谁能不注意?长得倒是白白净净,瞧着年纪也不大,可她那双眼睛哦……”
吴大娘啧了两声,引得婢女不由好奇,急忙追问:“眼睛怎么了?她有眼疾?不能吧,进士第一个看的不就是面容端正吗?”
“谁说她有眼疾了啊,你这小姑娘,没大没小的,老不让人把话说完。”吴大娘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我是说她那个眼神凶哦,看着就是个极有主意的,大娘活了大半辈子阅人无数,那可不是好拿捏的主儿。”
旁边的王大娘笑了:“这还用得着你说?一个小女娘,年纪轻轻就考上了探花,能是个省油的灯?”说着不漏痕迹地扫了一圈周围,凑上前刻意压低了声音,“我可听说了啊,这个程探花可不简单,刚上任没多久就把顶头上司给参了,偏偏陛下还特别赏识她,让她做了那个吏科的什么什么给事——”
“给事中。”纪云吐掉口中瓜子皮,给卡了壳的王大娘补充道。
“哦呦,要不你是大户人家婢女呢,肚子里真有点墨水。对,没错,就是这个什么劳什子给事中,说白了就是可以随便上折子参别人的官,你别看这个官职低,那可厉害着呢,在朝堂上都有说话的资格,文武百官不管多高品阶都得给她面子……”
纪云听了直想笑,别看这大娘说话粗鄙,但话糙理不糙,给事中监察六部,纠弹官吏,还能参与廷推,确实是典型的官职小权力大的职位,这个新科探花程思齐不仅按常例授了翰林院编修,还加授吏科给事中,看来的确是简在帝心啊。
今上登基之时,便力排众议开了女子科举的先例,可这么多年来也只出了个程思齐,如此宝贝些倒也不足为怪。
他正准备说话,耳朵敏锐一动,听见马车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不由转过头去——
马车内,沈琅听着外面的声音渐小,忍不住伸长耳朵贴上车厢壁,袖子一动,差点把案几上的茶壶掀翻。
一旁的叶无双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一边收拾茶具,一边阴阳怪气地刺她:“夫人这么好奇,怎么不出去听?”
沈琅立即正襟危坐,两手抚平衣摆上的褶皱,一脸的正气盎然:“我这还不是为了多了解些京城的讯息,为以后做准备嘛。程探花和我儿是同榜进士,以后说不定还有来往,小叶啊,你怎么能不懂我的良苦用心呢。”
“啊对对对。”叶无双把茶具撤回车厢底部的抽屉里,懒得搭理她。
*
查验了路引和户籍后,马车顺利进城,才走到离城门没多远的德胜街时,街上忽然一阵骚乱,先是听见有人喊贼人行凶了,还隐约有兵器交戈的响声,紧接着一队穿着黑色差服的人马疾驰而来,为首的高举令牌,扯着嗓子大声道:“大理寺办案,封锁道路,任何人没有命令不得离开——”
大理寺的人马训练有素,动作麻利,以极快的速度把半条街封锁了起来,沈琅的马车在其中,也不得不在官差的命令下下车,站在路边等候。
人群瑟瑟,不少人都是像沈琅这样刚进京城,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忍不住小声猜测起来,被一旁的官差喝止。
“大理寺按律办事,莫要无端口舌生事。”黑脸的官差稍微亮了亮兵刃,刚刚还在说大理寺扰乱治安的男人立马乖乖闭上了嘴。
等了没多久,只见远远走来一位穿着黑色绣金团花圆领袍的年轻郎君,身材高挑挺拔,窄袖利落地束进护腕中,他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在最前面,明显身份尊贵,走近了才看清相貌,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剑眉星目,面若冠玉,只是眉宇间凝着股寒气,看人时眼神锐利似刀子,令人望而生怯。
韩静云没理会周围人的各色目光,低声快速地询问李贵:“查到人了吗?”
李贵神色凝重:“已经在查了,那贼人刚进德胜街,卑职就下令封锁了街道,他肯定还在这里。”
韩静云点点头,面色并未有任何轻松,又问:“方才那受惊的孩子呢?”
“已经让柳主事去处理了。”
“好,你带着一队人挨个查沿街的店铺,仓库、水缸、地下室,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不要放过,刘吉,你带另一队人对这些人挨个问话,籍贯来历、家中境况,凡是支支吾吾有所隐瞒的,别管有什么背景,全都扣押下来!”
“是!”
两道命令下来,李贵和刘吉二人各自领命而去,韩静云视线扫过人群,忽然脚步一停。
“别看了夫人,这是在大街上呢。”叶无双差点把沈琅的袖子扯烂,才把她的视线拉了回来。
摊上这么个不省心的夫人,她真是心累,谁家好人大街上盯着大理寺的官员直勾勾地看啊。
“你看这么多人里只有他穿的是便服,脚上又是官靴,那些人对他这么尊敬,年纪又不大,应该是大理寺少卿没错了。”沈琅低下头,把她观察的结果汇报给叶妈妈听,以证明她并不是因为对方的美色才多看了三四五六七八眼。
“你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处?为什么来此地?”
不想韩静云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头顶,她抬头一看,对方也正好望了过来,眸若寒潭,深不见底。
她有些诧异,不过脸色未变,略福了福礼后答道:“妾身沈氏,河东人士,犬子去岁侥幸中了进士,留任京中,此行正是来与他团聚的。”
“河东人?”韩静云不为所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我看夫人的官话说得倒是极好。”
好刁钻的耳朵。沈琅顿了一下,但并未迟疑太久,回答道:“妾身夫家在河东,妾身也在河东生活了多年,不过小时候却是在京城长大。”
原来是京城遗民。韩静云了然。
先帝在时宠信奸臣韩琦,荒淫无度,不少显赫一时的权贵人家说抄便抄,说杀便杀,京城人人自危,当时有不少人家都拖家带口逃去了外地,没有条件的也想方设法把女儿远嫁出去,想来这位沈夫人也是如此。后来朝阳门兵变,叛军在城内大肆屠戮,等邱将军率兵赶到时,城中权贵人家除了几户守卫森严的王侯府、将军府,幸存者十之无一,如今的这些王侯贵族,几乎都是当今圣上登基后才陆续册封的,谓之为新贵,而那些在兵变之前就逃往外地的权宦子弟,则被称为京城遗民。
不过他的疑虑未消,方才这么多人,只有她镇定过了头,还用探视的目光看了自己许久,即便不是北漠探子,也必然心怀鬼胎。
况且,她说自己的儿子新中了进士,即便这位公子少年英才,十七八岁便上了榜,那这妇人也该有三十多岁了,可——
他的目光落到沈琅身上,此人衣着虽素净无华,但面容姣好,一头乌发,映日生香,身上的确有岁月的痕迹,却怎么看也不像有这么大的孩子。
再者说,这妇人气质清雅,谈吐得当,一看便是家境不俗,儿子又是新科进士,前途大好,怎会出行只带一个瘦弱婢女?
可疑,非常可疑。
“夫人千里迢迢来京,倒是轻装简行。”
“出门在外,财不露白,况且犬子信中早有交代,他已在京城置办好了家当。”
“怎么没有侍卫随从?”
“一路随商队而来,有镖师保护,寻常贼人近不得身。”
提问越来越快,但回答却滴水不漏。
韩静云正要继续盘问,李贵那边突然传来动静,他偏头望去,乌压压的一群人押着一男一女两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后面的问题也就暂时咽了回去。
“老实点儿,大人面前还不安分?”男子稍有动作,被旁边官差一刀鞘打中膝弯,身子踉跄差点跪下。
“怎么回事?”韩静云皱眉。
“大人,”李贵上前一步汇报,指着其中一人道,“这婢女说她出去采买时遇到一个可疑男子,便出手将他拿下了。属下查验过后发现,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北漠探子。”
“??”
韩静云每个字都听明白了,但连在一起觉得每个字都透着股荒谬。
一个婢女?帮他们抓住了整个大理寺抓了一周都没抓到的北漠探子?
他抬眼看向这位婢女,眼皮忍不住一跳。
此人倒是真有几分过人之处,个子比李贵还要高挑些,长相清秀,身材却格外健硕,要说是她拿下了贼人,好像……也合理。
“阿云,你怎么在这儿?”
韩静云眼皮又是一跳,险些以为沈琅叫的是自己。
他诧异:“你们认识?”
“阿云是妾身的婢女,方才让她出去买些吃食,没想到竟遇上了这样的大事。”沈琅拍着胸脯,满脸写着后怕,“这丫头从小学过些拳脚,比寻常男子都强些,没想到她胆子这样大,连北漠蛮人都敢碰,若有差池,真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到最后骂得狠了,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关心意味,看起来不似作假。
韩静云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倒是想通了先前的疑问,若是有这位“粗通拳脚”的婢女随侍身边,出行的确安全许多。
婢女如此英勇,那做主人的有胆色些,好像也不奇怪了。
既然要抓的人已经抓到,韩静云也懒得深究,嘴上道:“把你的户籍册拿出来,本官验过无误后便可放行。”
沈琅依言交上后,韩静云逐字查看,待他看到“夫柳氏山雪,有一子柳寒尽”时,忍不住抬起了头。
而这时李贵的通报声也响了起来:“大人,柳主事回来了。”
一个青衣小官气喘吁吁地从人群中奋力挤了进来,头上的汗还没来得及擦,面对此情此景,清秀的脸庞上透露出几分诧异和惊喜。
“娘,您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