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内宅花团锦簇,苍梧郡上下但凡有头有脸人家的夫人、女郎都来府上恭贺新岁,孟夫人一个个寒暄过去,笑得脸皮僵硬,在正式开席前回房内休整片刻。
才坐稳,早前被支使去宋家的乔娘子回了府,战战兢兢地在她耳边说了宋家的惨事。
孟夫人原本疲惫,听到宋小娘子手受伤不能赴宴,鄙夷地撇撇嘴:“给她脸面她不要,好个下贱坯子。”
乔娘子陪着笑,不好多说,妥帖地给主母揉肩捏背,唯恐自己被迁怒。
“夫人,贞顺女郎到了。”
听到婢子禀报,孟夫人拂掉乔娘子的手,端着和蔼的笑容迎上去,“贞顺来得太晚了些,就等你开席了呢。”
王贞顺勾勾唇角,敷衍地行了礼,也不接她的话,反而抱怨说:“昨日又有人看到孟郎去城中酒肆胡闹,家父为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夫人不管好自家儿郎,贞顺的脸面往哪放?”
郡中谁人不知孟氏和王氏有联姻的意图,孟睿之却不以为意,处处躲着王家的贞顺女郎不说,还时不时斗鸡走狗,故意闹出笑话来给王氏知道,可见心中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
孟夫人脸上挂不住,连连说定找孟睿之算账,好歹将未来儿媳劝说到宴席上坐稳。
别家女眷均比不得这婆媳二人身份高贵,话里话外奉承她们。
孟夫人听得高兴,才要饮一杯桃花酿,就有不开眼的说道:“方才听说夫人派人去请宋秀才的家眷了,怎么不见人影?这母女俩常年不出门,我等倒是想瞧瞧真容呢!”
众人皆笑着附和,乔娘子没办好差事,心虚地忙替主母出头:“李夫人说笑了,今日在场的均是世家夫人,我们夫人招待诸位就够忙活,哪会请那等寒门母女来捣乱。”
好歹遮掩过去,但孟夫人已然不悦,待宴席散后,特意问了宋秀才是否尚未离府。听说人还在府上,便吩咐道:“将刺史府送来的那两个舞伎塞到宋秀才车上,他若敢推辞,就说这是太守的意思。”
每年宋弘微参加完元会都坐太守府的马车回家,今年也不例外。他掀开车帘,被车中藏着的两位妖艳女伎惊到,立刻要换别的马车。
孟氏男仆将他拦住,“先生莫要推辞,这是太守赏您的,您若不要,太守怕会不悦。”
谁人不知宋秀才与宋夫人伉俪情深,太守竟在新岁头一日送他女伎。宋弘微愤懑赧然,转身就走,“我亲自去找太守说明。”
男仆又拦住他,弯腰躬身,却意欲威胁:“今日太守夫人请尊夫人前来赴宴,尊夫人却折了我家夫人的面子,先生若死活不要,我家夫人便亲自将人送去贵府。”
事关自家夫人与上司女眷的龃龉,宋弘微管不了内宅事,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捏着鼻子上了车。
宋杳音醒来时,南安正心神不宁地坐在织机旁,脚踩在踏板上,停了半晌不见动弹。
她迷迷糊糊坐起身,南安向她道:“也不知道你阿父在太守府上如何。”
“阿母别愁,我们不过没去赴宴,并非大事,太守不会怪罪父亲的。”
南安见她眼底发青、神色疲惫,不免疼惜,“是我拖累了你,理应买些奴婢帮衬才对,你也大了,该为自己的婚事上上心,不能总被学馆绊住脚。”
宋杳音正打量织机上的花纹,根本没将她的话听进去,“女儿不累,再说这批学生即将出师,也累不了几天了。”
南安饮了口凉茶,心中其实盼望她能立刻有门婚事,届时嫁人成家,那人就算来了也寻不到她的踪迹。不过当务之急是宋弘微的安危,旁的事情也只能容后再想。
日暮时分,宋弘微总算平安归来,听到熟悉的车马声,南安及杳音忙去门口迎接。
宋弘微下得车来,面色却十分不佳,显然出了糟心事。
母女二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听马车里传出两声娇滴滴的问候:“拜见夫人。”
两名娇艳女伎婀娜万分地从车上下来,带下来呛人的香风,一边一个依偎到宋弘微身旁。
宋弘微急忙甩袖躲避,怕南安误会,不顾还有外人在场便牵住她的手往内院去,嘴上忙道:“卿别误会,实在事出有因。”
在家门前争辩总是丢人,夫妻俩躲去内院分说,宋杳音只能独身应付两位不速之客。
门都没进就被冷落,两个女伎气得不行,花枝乱颤地开始数落。
一人道:“宋秀才好生失礼,我可是太守府上的人,竟敢如此怠慢!”
另一人道:“就是,瞧他夫人也上不得厅堂,还不是嫉妒你我年轻貌美?”
原来是太守府的人。宋杳音略感吃惊,她虽不出闺阁,也多少听说孟太守自诩清高,这样的人怎会突然爱好蓄养伎妾?
虽想不通原因,但人家都送上门来了,她身为主人,势必要好生招待一番。
“不知两位阿姊大名?”
她笑吟吟地问,女伎见她年龄小,颇不以为意地扭过脸去,并不答话。
“既如此,我便来猜一猜。”被人无视,宋杳音反而更高兴了些,“阿父前日说要买回两个奴婢服侍母亲,想来就是二位。阿姊也别自愧身份,阿音这就来给你们分派活计。”
不等女伎反驳,她扔过去两把扫帚,指着满地落叶道:“先把前院扫干净,过会儿就去厨房做晚膳,阿母口味清淡,少油少盐,做好了就端去内厅。”
女伎被噎得有口难言,缓了缓神道:“我们是来服侍人的,但绝非扫地做饭,你个小娘子人不大竟敢欺压庶母,胆子当真大破天去!”
“庶母?”宋杳音收起笑容,冷冷地问:“你是得了聘礼还是坐了花轿,我宋家只买奴婢不买贱妾,我瞧你胆子比我大多了,太守府的人就这般没规没矩,一来就想做人家夫人不成?”
“阿音,放肆!”
南安赶过来,想来已弄清来龙去脉,知道是自己不肯赴宴才惹了这等麻烦,忙拉住女儿,客气地问道:“不知二位闺名。”
为首的女伎绷着脸回道:“妾身丹朱,这是舍妹翠碧,孟夫人有话,劳烦夫人您给我姊妹二人安排个去处。”
南安领着她们到了前厅,坐到厅中正位上,笑着说:“既是孟夫人送来的人,我宋家自然怠慢不得,总该给两位一个体面。”
见终于有个明白人话的,丹朱和翠碧不免愉悦地互看一眼。
南安转头问宋弘微,“君可记得后山藏书阁?不如让丹朱和翠碧去阁中小住,一来整理书籍,二来学些笔墨,妾身这般处置,君意下如何?”
宋弘微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的确是清贵的好去处,便依卿所言。”
此言一出,丹朱急了:“夫人就这般处置我等?!”
南安揣着明白装糊涂,“读书习字可是少有的福气,丹朱还有不满意的?”
丹朱还要再说,翠碧扯扯她的衣袖,提醒她稍安勿躁。姊妹两人默了默,不甘地拜道:“但凭夫人处置。”
当晚,二人顶着夜雨住进了后山藏书阁。
书房中,南安边剪烛花边忧心忡忡地叹息,“我总觉得不安,无风起浪,好似要有大事发生。”
宋弘微放下书稿,目光在她柔美侧脸上停留片刻,安抚道:“夫人且安心,凡事有下官在。”
南安手下一顿,声音低了几分:“无主之人,何谈下官。”
宋弘微不再言语,却也再看不进书上的字。
太守府中一室烛火还未熄灭。
孟睿之听说白日里王贞顺来赴宴,正倔强地跪在孟夫人面前,据理力争:“儿子不要娶王氏女!她向来嚣张跋扈,又瞧不起儿子,儿子娶她作甚!”
自己养的儿子自己明白,孟夫人哼了声,戳破他的小心思:“我知你欢喜宋家的小娘子,母亲也不是非要拦着,但以她的身份顶多做个妾氏,你这般磋磨我,难不成还想娶她为妻?”
孟睿之干巴巴地张张嘴,没能说出个“是”字,但神情已出卖他的想法。他的的确确是有心要娶宋杳音做正妻的。
见儿子这般没出息,孟夫人忽然掉泪,委委屈屈地诉起苦来:“你娶她个寒门女子,能对你的仕途有多大帮助?平白叫郡中世家看笑话罢了,王氏女再不好,她上面有琅琊王氏的门第撑着脸面,将来还能保你进国子学,你不娶她,是想叫你那几个庶出兄弟捷足先登吗?”
孟睿之蔫了,小心翼翼地抱住孟夫人的手臂摇晃,“母亲,我娶她可以,您也替儿子想想,不如就叫宋妹妹做平妻,可否?”
孟夫人收起眼泪,端庄地用丝帕轻压眼角,呵了声:“你倒是会想,真当琅琊王氏手短伸不到苍梧来吗?”
苍梧王氏与琅琊王氏是远亲,虽人口稀松,家中传至这辈只得一宗嫡女,琅琊王氏却风头鼎盛,对远亲多有照顾提携。以琅琊王氏今时今日的风光,若知晓分支嫡女与寒门女子共为平妻,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孟睿之无言片刻,他虽迷恋宋杳音容色,也知此乃冒险之举。
但宋家虽无门第,也是清白好人家,如何就肯将女儿嫁给他作妾……孟睿之急出一脑门的汗,抱怨道:“阿音那般好的女子,嫁给旁人做正妻都是折煞她,母亲说得容易,宋先生必然不愿将她嫁给我作妾,说来说去,儿子只得了个不可心的王氏!”
想起白日里的周折,孟夫人比他还生气,“你还和我嚷嚷,我好意邀宋氏母女二人,想的便是在宴会上为你探探口风,谁知你那宋妹妹忒倒霉了,伤了手错过宴会不说,更惹得别家夫人嘲笑阿母,看来是与你无缘。”
孟睿之闻言一惊,“阿音手受伤了?”
乔娘子赶紧回道:“小郎主莫急,宋小娘子爆竹时手被火燎到了,已请医匠看诊,说养个几日就能痊愈。”
孟睿之听了很是心疼,更是心气不平,孟夫人也不愿同儿子闹翻,便道:“你只要同王氏成婚,阿母自有法子让她心甘情愿嫁你为妾。”
“当真?!”孟睿之喜不自胜,却不大信。
孟夫人眼波流转,自得一笑:“妇人家的手段你无需明白,看着就是。”
孟睿之忙道谢,又说了会子话,便回房做功课去了。
待人走后,乔娘子试探道:“宋小娘子才貌委实出色,不知夫人有何妙计能叫她心甘情愿?”
孟夫人也只是哄骗孟睿之,“王贞顺性子刁钻毒辣,睿之不想娶她也是情有可原,但我若不这般说,这婚事就黄了。至于宋杳音,只要她在苍梧一日,还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吗?”
乔娘子点头称是,不再多嘴,扶着她就寝。
孟夫人忽然笑得花枝乱颤,“宋秀才是个有艳福的,刺史用过的女伎到了他府上,不知他受不受得住。”又自得道:“宋夫人多年不与我亲近,今日胆敢下我的面子,那我便好好亲近亲近她。”
乔娘子替她拆去发髻上的钗环,连忙附和:“宋家一门自视清高、不喜交游,得了夫人的教训也是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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