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也是听来的,小娘子如此问,莫非是要进京?”一男子道。
“正是。”宋杳音点点头,“不知是走水路快些,还是走官道快些?”
“自然是走水路。”一男子见她温文有礼,热心解说起来:“你先坐船去南海郡,再从南海坐船去始兴郡,一路要经过南康、庐陵好多地方,有的地方水路不通,只能走官道,这官道也是七拐八拐,你一个小娘子,怕是要折腾半年才能到。”
宋杳音以为至多一月也能到了,听他们说完,忍不住惊叹道:“建康竟如此远吗?”
她这话十足的无知,两名男子大笑起来,不好意思直接说她没见识,笑完后说道:“建康冬天是会下雪的,你说远不远?”
宋杳音又是一呆,“雪?”
“是啊,雪。”声音大的那名男子感叹道:“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雪呢!小娘子,若你顺利去了建康,一定要藏几片雪花回来,我经常在客栈里,你记得来,我想沾光看看雪是什么样子。”
宋杳音笑笑,向两人道了谢,径直出了客栈。
建康的雪她是没见过,但那一口硬生生憋回去的心头血却再也憋不住了。宋杳音急忙用帕子堵住嘴,血迹全落进帕子里,瞬间就殷透了。
拖着这副身体去京都,别说半年,一年都到不了。宋杳音突然心急,恨不得插了翅膀飞过去。
苍梧郡东南就是渡口,没有白鹭津大,船只却也不少,且有许多都在苍梧和南海两郡间往来。宋杳音到达渡口时,天色已经发暗。夜晚行船并不稳妥,但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拖不了太久。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她一旦去医馆看病,免不了要多耽误十天半月,那时学生们开了学,一齐去宋家上课,他们举家失踪的事就瞒不住了。
到时候郡里免不了一场风波,特别是孟氏,一定会找她,孟太守暂且不提,孟夫人可还惦记着要她给孟睿之作妾呢!
宋杳音逞强也要尽快离开,绝不能让孟夫人找到她。要她作妾?门都没有!她咬咬牙,上了最靠近岸边的一艘小船,喘着气道:“船家,去南海郡。”
“好嘞!”船家应和一声,木桨在河里飞快摆动,此去南海要走一天一夜的水路,非得这么快不可。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宋杳音睡得迷迷糊糊,耳边回荡着船家清亮且缠绵的歌声,她睁开眼,对船篷外的人道:“船家,为何唱《越人歌》?”
船家回过头来,宋杳音这才看清他是个年轻阿郎,虽不俊俏,倒挺精神。
“小娘子情根未种,自然不懂这曲子的妙处。”
被嘲笑的宋杳音也不恼,她从小熟读《诗经》,自然知道《越人歌》讲得是什么,几百年前向王子剖白心意的是划船人,此时这船家在划船的时候唱《越人歌》,倒也应景。
只不过苍梧郡小调甚多,连她这种不出家门的都会唱两首,她只是好奇,为何船家不唱本地小曲。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船家继续唱,调子悠悠扬扬,比一般船歌多了几许惆怅和失落,到了最后一句,又仿佛含着浓浓情思,叫人听了也不禁为歌者惋惜。
在这样的歌声中,宋杳音又昏昏沉沉睡过去,难得做了个好梦。
梦见的也不是什么升官发财的喜事,只是日常生活里的一个场景,她和南安讨论要织出一个新花样,宋弘微在院中修剪花枝,听到她们的对话,微笑地捧着一束红蔷薇进来,轻声道:“那便织个蔷薇纹罢,你阿母喜欢。”
哗啦一声,船桨破水而动,也划破了宋杳音的好梦。
她擦掉眼角的泪水,坐起来,声音沙哑地问:“船家,还有多久能到?”
“两个时辰罢,小娘子你真能睡,我叫都叫不醒,你可是睡了一天一夜!”
宋杳音扯扯嘴角,“是啊,我阿父叫我贪睡精,那我自然是能睡至极。”
船家大笑起来,划桨的速度也快起来,不到两个时辰,船靠了岸。
宋杳音付了钱,才要走,船家忽然拉住她,提醒道:“小娘子上了岸千万别乱走,直接跟着人群去郡中找正经客栈落脚,万不可贪便宜住在岸边的废船里。”
“为何?”宋杳音不解。
船家又道:“那些废船名义上被改为了客栈,实际做的是暗娼馆,我看你长得不错,免不了被人盯上,到时候被骗到里面去,叫你哭都哭不出来!”
暗娼馆!宋杳音想起被人劫持的时候,那丹凤眼的男子说的就是把她和翠碧卖到暗娼馆,莫非就是在南海郡这里?!
她想到翠碧,免不了起了心思,想看看她是不是活着。可也正如船家的劝告,她一个女子,别说不去故意招惹,哪怕走在路边都可能被歹人抓走卖掉,又如何能救翠碧?
宋杳音边走边想,拿不准主意,只能先随人群上了岸。
离岸边不远的空地上确实有十多条废船,全是两层的大船,桅杆被改成了旗招,上面有用朱砂笔写成的店名,什么“迎客”“悦来”之类,看上去倒没什么不正常。
宋杳音偷偷打量一番,总算看出些不同,普通客栈挂的灯笼均是普通的白黄纸罩子,而这些客栈挂的全是大红灯笼,远远连成一片,十分招眼。
再仔细听,还能听到隐约的笑声,有男人的,有女人的,还有……小孩的?宋杳音抖了抖胳膊,通体泛起恶寒。
救不救翠碧暂且放下,首先需要她想明白的是去哪里落脚。她人生地不熟,钱也不多,最好找个省钱又安全的地方,这是南海郡,南海垣氏,不然……宋杳音暗自摇头,心道垣崇此时说不定已经忘了她这个人,还是彻底分道扬镳,别再招惹的好。
同是偏远郡县,南海明显要比苍梧繁华热闹许多。它临近入海口,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不仅大宋的商船客船汇聚于此,连许多诸如林邑国的别国船只也将此作为避风港,有的嫌远海航行危机四伏,便索性在此地交易,或在此上岸,转由陆路运送货物,总而言之,南海郡的民生很大程度上靠得是商船贸易。
宋杳音随着人群走到郡城门前,发现虽然天色已晚,城门却仍旧大开,丝毫没有宵禁的意思。把守城门的官兵也只是走走过场,见面相尚可便放行,没人察看是否有入城文牒。
宋杳音乖乖巧巧低头排队,她前边的男子不知是哪一国的商人,叽里咕噜说着什么,反正宋杳音一句也听不懂,排队无聊,听着只当解闷。
一晃神的工夫便轮到她,官兵照旧放行,见她虽灰头土脸,五官却透着秀美,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通过城门,宋杳音忙背着包袱往城里去,想找家便宜客栈落脚。
城中也是灯火通明,甚至还有商贩摆起了夜市,宋杳音忍不住环顾四周,她当真头一次见到夜市,实在惊奇。要知道与南海隔得不远的苍梧日日宵禁,别说夜市,晚些回家都要被巡夜官兵呵斥盘问,两相对比,南海郡简直是另一番天地。
街边有卖日用杂物的、有卖吃食的、还有卖衣裳的……宋杳音走到一个衣裳摊子前,伸手想摸一条百合纹下裙,女掌柜见了,毫不客气地阻拦道:“快住手!这可是京都锦署流出来的锦缎,碰坏了你赔得起吗?!”
“锦缎?”宋杳音没忍住,疑惑道:“我瞧着不像罢。”百合纹确实绣得逼真,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不是锦缎,只是普通的绣花布料。
女掌柜一听便急了,“胡说什么呢!你个小娘子能有什么见识,你见过锦吗就臭显摆?!”
“嗯,见过。”宋杳音如是说,她不仅见过,还会织呢。不过再多说恐怕会被女掌柜灭口,宋杳音抬脚离去,听她在背后嘀咕什么不堪入耳的脏话,心里转了转,回头道:“请问,锦很值钱吗?”
显然,如同那句“建康很远吗”一样,她又闹了个大笑话。街边听到她这句话的人全笑了,这些笑她的人各怀心思,宋杳音也不在意,又问:“那会织锦的工匠是不是也很值钱?”
女掌柜不耐地甩她一眼,“值钱!你怎么不问咱们郡城有几个能织锦的工匠?别说南海郡没有,就是建康都少得可怜!你是野人吗?连这都不知道?!”
她从小在山上长大,倒也算得上半个野人。宋杳音继续往前走,盘算着明日在城中逛逛,说不定能找到赚钱门路。此去建康路途遥远,她身上现钱不多,还需早做打算。
宋杳音走了半天,腹中空虚,在路边摊买了两个素蛮头,匆匆吃完,继续寻找客栈。她走了又走,发现南海郡当真是个奢侈的地方,家家客栈都看起来贵气十足,全是她不敢踏足的那种。
就比如面前这家,比其它客栈又奢侈得厉害,旗招竟用丝料裁成,招子上写的“玄踪客栈”四字竟然用金箔勾边,唯恐别人不知这里贵得很。
正所谓“食色性也”,宋杳音不是神仙,做不到无欲无求,她此时又累又困,恨不能立刻走进客栈要间上房歇息。当然,这只是她的幻想,现实不允许她想太多。
宋杳音咬咬牙,心想今晚还要露宿街头不成?万分决绝地转了身,正要踏上征途,忽听身后有人喊道:“女郎留步!”
女郎?宋杳音看看自己只比乞丐干净些的打扮,果断继续朝前走。
“女郎留步!”被人扯住袖子的宋杳音被迫回头,疑惑地问:“叫我吗?”
对面是位年轻男子,虽作商人打扮,神态做派却极其文雅,对宋杳音一拜,笑道:“女郎可是要寻客栈?不如来我玄踪客栈住一晚。”
原来客栈都是这样揽客的吗?宋杳音不敢苟同地退了退,“还是算了,我再找找别家。”她也想住,白住可以吗?想来是不行的。
对方见她要走,又道:“女郎可是嫌贵?不怕的,今夜客少,房间空着也是白搭,女郎放心住,不收钱!”
宋杳音难以置信地反问:“不收钱?!”
男子点点头,肯定道:“分文不取。女郎无需担心,我玄踪客栈遍及大宋各大郡城,声誉良好、人人夸赞,绝不是黑店。我家郎主信佛向善,经常让人白住的,女郎也无需推辞,权当是佛的照拂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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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