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是从厨房飘出来的,宋杳音惊疑不定地走进去,看到火炉上的药罐冒着黑烟,正发出一股药材烧焦的糊味儿。
她垫上手巾,将药罐端下来,仔仔细细辨认一番里面的残渣,发现和宗医匠给南安开的退烧方子一模一样。
宋杳音眼睛亮了亮,如果她没记错,当初宗医匠开了七副药,南安打碎药碗浪费一副,宋弘微又煎了一副,应该还剩五副。
宋杳音打开橱柜,发现里面的药包全不见了,连带南安平日喝的调理身体的其他药材也不翼而飞。
“没死!一定没死!!”宋杳音激动得自言自语。
如果她阿母死了,他们根本没有必要煎药,煎药肯定是因为阿母又发了高热,他们不想她死,所以煎药给她喝。
昨晚那伙人被垣崇的家兵打得伤亡惨重,以为她绝不会再回来以身涉险,于是决定先带着南安和宋弘微逃走,他们顾不得炉上还煎着的药,匆忙间只把其余药材卷走备用,以免南安死在路上。
一切都说得通!宋杳音知道此时的异常兴奋极有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是,在这样生死存亡的时刻,她太需要这样的自我暗示了,以致于根本无心再去思考这其中的真假。
既然她父母没死,她当然也不能自暴自弃,她要找到他们!
宋杳音给自己熬了一碗粥,又找出金创药料理好伤口,回到自己的绣房,躺到床上休息。
下一步该做什么?是留在家里守株待兔,还是走遍天下去找人?宋杳音翻来覆去,觉得两条路都不能放弃。
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蒙面人全部离开说明他们认为宋杳音不会再回来,同时也说明,他们已经放弃宋家这个据点,应当不会再折返。所以重点应该放在外出寻人上,虽是大海捞针,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什么都不做,她恐怕会疯掉。
确定了这个方向,宋杳音的心稍微安定些,但她也知道,世事无绝对,那伙人再回来的可能虽然渺小,但也存在。她必须找个可靠的人照看家宅,如果有人来,对方也好通知她。
想明白了整件事情,心底说不出的踏实,几日来,她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虽然现在也不是睡好觉的时候,但宋杳音实在虚弱,心下一松便睡了过去,也可能是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分不清是第几日了,只知道自己浑身上下好像被车轮碾过,酸痛得紧。她勉强坐起来,如往常一样坐在床上发呆,心里奇怪为何还听不到阿父扫地的声音,却又在一瞬间想起家中只剩她一个人。
宋杳音嘴唇抖了抖,却没有落下泪来。她起身去厨房烧水,先洗漱干净,又做好晨食,吃完后更是将院落里里外外洒扫干净,冲洗掉灰尘,最后回房间去收拾包袱。
早晚都要走,多待一日也无济于事,纵然万分不舍,也必须踏上路途了。
家中值钱的东西不少,宋杳音挑来挑去,第一拿走了房契和地契,第二拿走了宋弘微平日最爱用的狼毫和砚台,第三拿走了南安的珊瑚头冠。有了这三样,便是把家和父母带在了身边。
她本想再将院中花草收拾妥当,又想到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即使把它们全救活,也终究逃不过枯萎而死的命运,索性任其自生自灭。
正午时分,阴沉了多日的天空放晴,宋杳音锁好门,转身向山下而去。她已经想好将家宅托付给谁,很快来到山脚下的宗医匠家门前。
月山上下只有宗、宋两户人家,宗医匠为人正派,又与宋家有邻里之谊,托付给他,宋杳音能够放心。她抬手轻轻敲门,里面随即响起匆匆的脚步声。
宗夫人打开门,见是她,先是惊讶地张了张嘴,后又赶紧让开门,疑惑地问:“阿音竟没和父母去京都吗?”宋杳音一听便呆了呆,反应过来后急急问道:“夫人从何处听说我父母去了京都?”
听到她的声音,宗家的两个孩子全跑了出来,抱着她的手臂喊“阿姊”。
“川穹、水苏,听话些。”宗夫人笑笑,“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前日我夫君去你家中看诊,回来后便说要离开些时日,因你阿母身体虚弱,一路颠簸恐怕生病,夫君便随你父母前去,待你们在京都安置妥当再回家来。”
“夫人见笑,是我糊涂了。”宋杳音掐了掐藏在襦裙下抖动的双腿,不动声色地解释道:“我父母先行一步,最近大雨连天,好不容易开了渡,人多得很,我和李妪没挤上去,等下便要再去乘船和他们汇合的。”
宗夫人颔首笑道,“那就好。阿音来找我,可是有事?”
宋杳音深吸一口气,拜托道:“我们举家前往京都,家宅无人看管,我知夫人你是个妥帖人,想将家宅托付给你,也不用做别的,只需时不时去看一眼,若有人偷盗或者门锁被毁,还请夫人给我来信,我也好有个对策。”
众人皆知宋杳音虽年纪小,却是个惯会主持中馈的奇女子,因此宗夫人听她这样说也不觉得奇怪,反而安慰道:“虽不知你们为何离开,但听闻京都富庶繁华,又是天子所在,此去必然有良缘等候。阿音尽管放心,我定会看顾好你家的宅子。”
宋杳音不胜感激,深深拜了拜,掏出一支银钗,“夫人辛苦,这是一点小心意,钱不多,但夫人和医匠对我宋家的恩德,阿音定不敢忘。”宗夫人坦然接过,笑道:“既是心意,我就收下,来日戴在发间,也能想起阿音对我的好。”
宗夫人一贯如此,情是情、理是理,别人背地里会说她见钱眼开,是个贪财的人;可宋杳音最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没有人情挂碍,一斤一两全能算明白。
但是,她也心知宗医匠若当真和他父母在一处,平安回家的可能性应该不大。她将愧疚之色掩藏得很好,对那两个孩子招招手道:“川穹、水苏,过来让阿姊看看。”
川穹和水苏是一对双生儿,今年都是五岁,川穹是哥哥,水苏是妹妹,两人前后脚出生,其实一样大。
川穹长得虎头虎脑,平日最爱上树掏鸟蛋、河底乱摸鱼。有时宗夫人看不住他,他便跑到山上来找宋杳音胡闹,不是踩坏她的花,就是拔了她的草,又或者在学生们听课时故意放条青蛇进去,看人家吓得乱叫,他就躲在门后偷笑。
他这样调皮捣蛋,妹妹水苏却乖得出奇,才五岁就像个小淑女,从不大声吵闹,无聊了就看宗夫人绣花织布,还会帮宗医匠捣药。
宋杳音对两个孩子一向很好,从没发过脾气,还时常给他们做些好吃的甜羹,因此他们对她都很亲近,听宋杳音召唤,立刻便又过来,一边一个搂住她的手臂。
“阿姊要去京都了,给你们每人一个小荷包,以后想吃甜羹就去城中买。”宋杳音摸摸川穹的头,又亲亲水苏的脸。
川穹痛快地收下荷包,嘴上却说:“宋阿姊,我还是最喜欢你做的甜羹。”宋杳音看他心口不一的小模样便笑了,“川穹乖,等阿姊回来就给你做。”想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兑现承诺,笑容难免落寞。
“阿姊不哭。”水苏抱住她的腰,蹭了蹭,甜甜地说:“水苏长大了就去找阿姊,阿姊一定要记得我哦。”
宋杳音轻叹,强自笑道:“好呀,那水苏要快些长大哦。”
宗夫人怕宋杳音尴尬,将两个孩子哄走,问道:“不知阿音你们在哪里落脚,若有事,我该往何处寄信?”宋杳音默了默,“等安置好,我先写信给夫人,夫人等我消息就是。”
“也好。”宗夫人点点头,又道:“李妪在哪里呢?可是还没下山?”
宋杳音心中发虚,却也知道必须有个交代,于是又掏出一块银钱,交给她,解释道:“李妪在山下等我,她上了年岁,不好来回折腾。李妪的亲戚住得远,此次未来得及道别,若有人来寻她,夫人便说她与我们去了京都,再将银钱给他们,也算是李妪的心意。”
这是宋杳音昨晚就想好的说辞,李妪已死,尸体却不翼而飞,宋杳音有心无力,也只能给她的家人留些银钱。
宗夫人感叹道:“她哪来的这些钱,该是阿音你的心意才对。”宋杳音不敢接话,只又嘱托两句,独自下山去了。
既然宗夫人说宗医匠去了京都,宋杳音便信她一回,决定去京都找人。或者这便是那群蒙面人给她留的陷阱,只等着她去京都自投罗网。
想去京都,就要北上,宋杳音是个路盲,是个在苍梧郡里多走两步就能迷路的蠢货。她从不相信自己的方向感,于是非常自觉地在城中找了一家客栈落脚,先打探打探消息。
伙计见她一个小娘子,又长得动人,很热情地要呈上水果茶点,宋杳音颠颠自己的荷包,要了壶白开水。
伙计的白眼翻得宋杳音都替他眼疼,她毫不在意,坦然地拉着人家问道:“您可知要去京都建康,是走水路还是官道,哪个更快些?”
“你还要去京都啊。”伙计用鼻孔瞪人,应付道:“水路呗,顺流而下,又快又安全。”
宋杳音不太信他,开始专注地听闲话。这听闲话可不是什么都听,艳遇奇闻之类的便不能听,有损德行;她要听的是关于京都的传闻。苍梧虽然地处南疆,离建康十万八千里远,但也正因为离得远,这里的百姓才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闻都打探,也都敢放肆地瞎说,不怕被追究。
果然,她才坐下,就听对面一桌的两个中年男子聊上了。
“听没听说,台城里坐着的那位,最近可是把先帝留下的人得罪光了。”
“啊?还有这回事?不是说那几个特别忠心,在先帝榻前起过誓的吗?到底怎么回事,快说来听听。”
“要怪就怪他自己,整日胡作非为,除了喝大酒就是睡美人,什么正事都不干,把烂摊子全甩给姓徐的,姓徐的对他很不满意,连带着别的几个也瞅他不顺眼了。”
“不是吧?当臣下的还敢不满意?”
“就说你傻罢?说是臣下,那不也得看看大权握在谁手里吗?我真替他担心啊,别哪天给人轰下来!好不容易享几年太平日子,眼看又要到头了。”
“……嘘,小声点儿,对面那小娘子看咱们呢。”
“咳咳。”宋杳音低头咳了咳,想掩饰下尴尬,忽然觉得口中腥甜,她赶紧将血咽了回去,撑着头靠到桌上,缓解突然的眩晕。
“还有啊,最近各州刺史都被限制入京了,平头百姓没有文书也进不去,肯定有人在憋大招。”
“谁憋大招啊?!”
“就说你傻!还能有谁?不是坐着的那位就是姓徐的呗!”
“哎你小声点儿,那小娘子又看咱们了。”
宋杳音这次是真的在看他们,她直接站起来走过去,虔诚问道:“两位,当真是没有文书入不得京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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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