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花剑语 第47章 患难与共

天色虽然已经昏暗，但现在毕竟还是白天，只要有人经过，即便是眼神不太好的人，甚至是眼神不好而又年过花甲的老人，也能轻易看见，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方府的后院，还是绝难。

何况楼上走廊里还有个人守着，这人年纪不大，眼神想来也不会差。他穿着一袭白衣，脸色也和衣服颜色一样，双颊凹陷，大部分时间坐着，时不时来回走走，陆凝霜虽然认得他就是七丐之一的“白骷髅”，却不知就里，不敢立即上去相认。

他已去房顶上窥看了好几次，都没有机会。

三个人在远处的街角等得久了，凌云不耐烦起来，“凭我们的武功，这些小喽啰怕他做什么，直接闯进去把你的女人带走就完了，何必跟做贼似的。你再不去，我就要去了。”

“那你们在这儿等我！”陆凝霜说完跳将过去。

白骷髅看见陆凝霜，一惊不小。陆凝霜一面从院墙跳上走廊，一面做着噤声的手势，跳到白骷髅旁边站定。白骷髅一把搂住他肩膀就往下按，“快趴下来，别让人看见！”

两人就趴在地上，悄悄讲话。

“想不到会在这里和你重逢！”

“我也想不到！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找方莹。”

“你认识她？”

“嗯。”

“你怎么会认识她，你们什么关系，找她做什么？”

“我是她朋友，具体以后再告诉你。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方府贴出告示招募护院，我看见就来了，之后就被安排来保护小姐。”

“这么说她在里面喽？”陆凝霜大喜，急忙蹲起，猫着腰去推门。

白骷髅拉住他道：“轻点，还有，要快一点，我就要换班了。”

“没问题！”

方莹正对着书本发呆，隐约听见门外有人低声说话，狐疑间，侧转头望向门口，望到话音消失，便见陆凝霜推门而入，睁大了眼睛倏地站起，“凝霜！”

“方莹！”陆凝霜掩上门，连掩门时，目光也没有离开她红红的笑脸。走过来拉起她的双手握住。她还没有移动一步，还没有从桌椅间挪出来，如果不是书桌和椅子，他一定已将她牢牢抱住。她的胸膛起伏，好像有点喘气不及似的，“你的事情办完了吗？”

不料这一问，却把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都驱散了。

阴云先在陆凝霜脸上生起，然后飘到方莹脸上。

“没有……”陆凝霜答道。

方莹感受到他语气中的歉意，随即恢复笑容，“没关系，不用着急，你能来看我就很好了。”

桌上铺着张纸，纸上有字，陆凝霜伸手转正，看上面写着：“院宇深，枕簟凉，一灯孤影摇书幌。”字体娟秀。“这些日子，你一定过得很不开心吧？”

“也没有多不开心。”方莹从桌椅间步出，拉他到床前坐下。

“凌云没有再来骚扰你吧？”

“没有。”方莹摇头。

“你再耐着性子等一等，既然凌云没有来找你，也安全。”

“可我还是觉得在你身边更安全。”

“傻姑娘，在我身边怎么会更安全，就是因为在我身边不安全，所以我才不得不忍心留你在家啊。”

“可是我宁愿傻一点，宁愿你和我一样傻，宁愿置身于危险之地。”方莹很认真地看着陆凝霜，“带我走吧！”眼睛里闪动着恳求与渴望的光芒。

“不行！”他摇头。

“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过得不开心……”

“因为我也难过、我也不开心，因为我知道不开心是可以忍受的，而死亡是不能忍受的。”

“那你死了，我就能忍受了吗？想到你受伤的时候，我不在身边，甚至你死的时候，我也不在你身边，每次见你都可能是最后一面，我就能忍受了吗？”方莹哭了。

陆凝霜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感受到她一次次的抽噎。

他闭上眼睛，抱着她，倒在床上，从鼻孔里重重地喷出股气，“我觉得好累，我不想报仇了。我不报仇了！我们马上就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去过平静的日子！”

方莹不哭了。

“可是这种地方是没有的，你也放不下的。”

“我放得下！”

陆凝霜看起来有些激动，方莹这时候已经平静下来。

“你放得下，我也放不下，就算父母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回来看望他们的。”

陆凝霜默然，这一点他倒没有想到。

“而且这只是你理想中的生活，你不一定会喜欢，等你发现你并不喜欢、又百无聊赖的时候，那些没有实现的愿望便会攫住你的心。而到那时我们却更难分开了。”

“还是让我和你一起去实现你的愿望吧，我不会做你的包袱的。”

陆凝霜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喷出，以示无奈，表做叹息，脸上却露出舒然的笑意，“好吧，我犟不过你！”

他望着方莹，方莹脸上的笑容同样舒展。

遂快步走向桌旁，留字一篇道：“爹、娘，孩儿出去游玩一段时间就回，有高人随护，不需担心，勿念。”

二人同出房门，陆凝霜对白骷髅道：“我要带她走了。”

白骷髅见他们手拉着手，便知端的，只得道：“你们走了，我这干系匪浅，又不能拦你，那我也只有走了，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可惜了这个月的月钱。”

“不用，你现在就可以喊叫起来了。”陆凝霜说着，已将方莹背在背上。

白骷髅笑道：“因为这里没人追得上你！”随即作势大喊道：“来人啊！有人把小姐劫走啦！来人啦！”这样也就没人知道是白骷髅放他们走的，他就还可以在方府干下去。

凌云、小五听见大喊，已赶过来接应。

四人出到城外，陆凝霜道：“不远有间破庙，今晚只得在那儿下榻。”他熟悉那个地方，他知道那个地方显然不适合一个大家闺秀，柔声对背上方莹道：“既然和我出来，免不得要吃苦了。”

方莹在身后紧紧依偎着他道：“我不怕吃苦。”

破庙很破，很脏。方莹没有说一个嫌脏的字，也尽量不流露出怕脏的意思。她的衣服还很干净，但他们席地而坐时，她也和他们一样坐下。

陆凝霜对方莹道：“对了，忘了问你，吃过饭没有？”

方莹道：“吃过了。”

陆凝霜道：“那就好，我们也吃了，不用再去找吃的，只需度过今晚明天就可以……”

凌风道：“明天怎么样？想好去哪里了吗？”

陆凝霜想了想道：“现在虚元宫守备森严，是万万不能再去，且让世无二再苟活几天，我们可以趁许珲等人在外，尽快找到他们，就便取事。”

凌云道：“这样确实安全一些，可是你知道去哪里能找他们吗？”

陆凝霜道：“他们之所以不在虚元宫，多半是被派往攻取六大帮派去了，很可能在六大帮派总舵，还有就是峨眉山，那里也需要好手坐镇。”

凌云道：“做最坏的考虑，也就是要跑七个地方，关键我们已经没有盘缠。”说着向陆凝霜丢了个眼色，陆凝霜却似全不会意，凌云只得对方莹道：“请问方姑娘带钱没有呢？”

方莹笑道：“有带！我把存的私房钱全带上了！”打开包裹，三人一看，只有几十枚铜板在内，还不够四人一天的使费。

“这是你全部的私房钱？”凌云又吃惊又好笑。

“啊，少了吗？我这些首饰应该可以值点钱，明天找家铺子当了吧！”方莹一面说，一面除下玉坠、项链和手镯。

陆凝霜忙止住道：“万万不可！”

凌云道：“有何不可，我们是借，又不是要，等你将来有钱去赎回不就完了。不要逞强啦，不然见到仇人之前，我们自己就饿死了，还怎么报仇呀？”

方莹握着陆凝霜的手，柔声安慰道：“我们还分什么彼此呢？何况首饰也是可以赎回的，渡过眼下的难关最为要紧。”

陆凝霜才默然应允。

凌云道：“也不用一次全当，先当一样就够了，万一什么时候周转开了，也就不需要再当了。再者，许珲等人迟早要回去，与其像没头苍蝇到处乱撞，不如去虚元宫外守着，只不进去就是，也更省钱些，还能有充足的时间研习武艺、养精蓄锐。”

陆凝霜摸了摸头不好意思道：“说的也是，我怎么没想到。”

庙里还有些烂稻草，四人都去收集。方莹从一块破帘下经过，被蜘蛛网蒙在了面上，顿时极其恶心反感，鼓足勇气忍住才没有叫出来，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脸上揭，想拈下来。

陆凝霜看她站在那里不动，跑过去，看她眼眶都红了，好像要落泪似的，忙问道：“怎么了？”

方莹语声颤抖道：“快看我的脸上有没有蜘蛛？”

“没有。”

“身上呢？”

她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好像被使了定身法似的。

陆凝霜绕着她看了两圈，方答道：“也没有。”

她才松了口气，在脸上到处拈，拈完又问陆凝霜道：“我脸上还有没有蜘蛛网？”

“没有。”

陆凝霜才知道她这是撞上蜘蛛网了。对他而言，她的反应无疑大惊小怪，却又增其可爱，让他更为怜爱。

陆凝霜笑道：“你歇着吧，力气活我们男人来做就好了。”

“别小看女人！”

“那是……这些小事，我们男人来做就好了。”

方莹“噗嗤”笑道：“什么叫小事你们男人来做就好了，真好笑！”

“女人是干大事的。”

两人遂一起欢欢喜喜地捧着烂草去铺“床”。

四人又把换洗的衣服叠起来当做枕头，就这么睡着。

可惜夜里虱子臭虫老鼠蟑螂太多，爬来爬去，窸窸窣窣。老鼠还发出“叽叽”的叫声，偶尔还踩在人身上跑过去，虱子臭虫更是咬得身上奇痒难当，小五和方莹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

陆凝霜把方莹抱住，不让她乱翻，“你安静下来，把脑袋放空，就睡得着了。”

方莹道：“我不是因为想事情睡不着，你不觉得痒吗？”

陆凝霜笑道：“哦，我已经习惯了，这点程度不算什么。”

“是吗？”方莹就伸手去挠他的咯吱窝和腰，“这种程度怎么样呢？”挠得他在地上滚来滚去，也不知压死了多少蟑螂。陆凝霜忍不过，也翻身来挠方莹，两个人低低笑个不停，方莹手慢，不久就败下阵来讨饶，又往凌云那边指指，轻声道：“不要吵到他们！”

凌云朗声道：“我们也睡不着，你们随便嗨，不要有顾忌。”

陆凝霜停手，两个人又静静地抱着睡。

安静了没有片刻。方莹道：“好害怕睡着了蟑螂会钻到耳朵里！”

“蟑螂不会钻耳朵的吧。”

“都说壁虎会钻耳朵，这里这么脏，肯定也有的。还有虱子臭虫。”

“你想想它们都钻进去干嘛呀，吃你的耳屎吗？

“你想蟑螂臭虫这样乱爬，虱子这样乱蹦，一不小心掉进去，也是可能的呀。”

陆凝霜失笑道：“说着你的耳洞好像是陷阱一样。要是你放心不下，我就用手指给你堵着。”便用两个食指堵上方莹的耳朵。

“知道跟着我不好过了吧，现在还走得不远，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你说什么？”方莹把陆凝霜的手指从她耳朵里拔出来。月光从破窗户里照进来，正照在她脸上。陆凝霜看着她天真的表情，又怜又爱，自己也不想送她回去了，就没有再说一遍。

“我说还是给你堵着，睡到天亮吧。”

“算了，这样不舒服。”

“云哥，你也还没睡着呀？”见凌云在那边挪动了下身子，陆凝霜问道。

“说实在我也没在这么脏的地方睡过，虚元宫的牢房都比这里干净。”

小五道：“囚楼一点也不脏好吧，我们经常打扫的。”

陆凝霜道：“云哥，我刚才又想了想，你说我们就算在虚元宫外守着，许珲他们回去，我们真的就能发现吗？又该在哪里守着呢？”

凌云道：“一定是必经的要道。”

陆凝霜道：“真的存在必经的要道吗？”

小五道：“虽然不止一条路进出虚元宫，但只有一条路适合大队人马通行。”

陆凝霜道：“就算有一条必经之路，但那边是他们的地盘，他们不会没有防备，我们如何能够随意走动打探？”

凌云道：“万一他们疏忽了呢？人都有粗心大意的时候。照你这么想，还有无数种困难、不可行，比如有可能他们现在就已经回到虚元宫了呢，那我们就没办法在外面堵截他们了。所以说，管他的，别考虑这么多，既然决定了，先去看看再说，实在不行，就依你说的，浪迹江湖，追杀他们到天涯海角好了。还可以一面见义勇为、锄强扶弱。”

小五接口道：“做两对游侠夫妻！”

方莹道：“听起来真好，真让人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