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花剑语 第29章 哪里不是家

春天，是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春天，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春天。

陆凝霜快马加鞭赶到荆府，不去下榻，径到府衙。

府衙前高挂着红灯笼，门上贴着喜字，显然方家要办婚事了，而方天化只有一个女儿，他的心沉入了湖底。催马如同路过。

信也好，不信也好，他是一定要去确认的。他囫囵拣了个客栈住下，又囫囵吃了些东西。待到晚上，换身轻便衣服，出门。

他轻身进入方莹闺房的时候，方莹手里握着把木梳，正痴痴发呆，不觉有人。

他站在她身后。她看见妆镜里忽然出现的那个日思夜想的人的身影，却并没有回头，连惊异都没有，她以为自己一定是又产生幻觉了。她闭上眼睛摇头苦笑。再睁开眼，镜里人形依旧，她才倏地起身，蓦地回头。笑容浮泛眉梢，桃红渐起双颊。“你……”心中便有万千感慨，只化出一个“你”字来。嫣然低眉。

她低头又抬头，二人注目良久。

“你长高了……”陆凝霜笑道。

“你也是。”方莹看他脸上多了一丝成熟，眉间多了一分英宇，抬起手，用手掌丈量了一下他侧脸的弧度，却并没有摸上去。

陆凝霜抬手握住她的手，缓缓放下，在下面牵着。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仿佛要将所有的相思倾泻进对方的瞳孔，将长久的不见，在这一刻看够。两个人的头不自觉地向对方靠近，方莹那弯曲的长长的睫毛，像黑蝴蝶的翅膀般轻轻扇动，带动的上眼睑是蝴蝶的小小身躯，最后栖落在下眼睑的花丛草地之上。

当两个人都可以感受到对方的鼻息的时候，方莹却突然推开了陆凝霜，左手撑在妆台上，撑起仿佛突然变得千斤沉重的躯体，把脸别向一边。

她神色里透出一丝慌乱，几许忧郁，笼罩了漆黑的眸子。

看着她又缓缓坐下，陆凝霜的眼里被无奈占据，“你要嫁人了？”他不愿问，却又不得不问。他以为她推开他正是这个原因。

“是的，我要嫁人了。”她仿佛只是在重复一句别人说过的话，毫不重要，事不关己。

陆凝霜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我……”一句话还未出口，方莹已抢先道：“你今晚来做什么呢，要是被人看到……我岂不是……”

“对不起，我只顾想来见你……”陆凝霜走得更近些。

方莹把脸转得更过去些，让他依旧难以看见，“你走吧。”

陆凝霜浑身一震。

他不知道她的心意，只以为她安心嫁人，现在已经不愿意看见自己。想自己的一往深情，如今成了自作多情，又不免有些生气，如此思量片刻，打破寂静道：“恭喜你！”

方莹猛地转过头，两眼珠泪滚滚地瞪着他。

陆凝霜不忍看，方莹闭上眼，任泪水轻轻划过脸颊，复睁开眼，勉强微笑道：“谢谢！”

陆凝霜心疼地皱了皱眉，急切问道：“你又哭什么呢？如果……”

“喜也道过了，那么请你快出去吧。”方莹淡淡道。

“新郎……新郎是谁？”陆凝霜还不打算走，继续问道。他的情绪明显更激动，嗓音却不敢提高。为什么那个人可以光明正大地爱她，自己却要偷偷摸摸？那个人是谁，到底有什么能耐？他想知道。

“不关你的事。”

“你真的……爱他吗？你真是自愿的吗？”陆凝霜还不愿意放弃。

方莹抹了把眼泪，笑得再看不出勉强，“你这问题问得，成亲自然是两情相悦、你情我愿的事。”她笑得那么自然，好像真的是心甘情愿，“你快走吧，如果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陆凝霜终于缓缓走到窗前，停下，又回头看了看她，一纵身消失在黑暗中。

默坐良久，方莹也走到窗前，站在他刚才站过的地方。想着，就是在这里，他刚才回头看过自己，想着他看自己的样子：也许那就是最后一眼了。

冥冥夜色下物色茫茫，眼泪又下来了，她凄婉呢喃道：“走吧，怪只怪上天捉弄，我们今生注定有缘无分。”

和大多数人不同，陆凝霜并没有痛不欲生，也没有借酒浇愁，因为他根本不喝酒，他只是觉得很无力，回去躺倒，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也不知道睡没睡着，过了一会儿，突然来了精神，其实已过了很久，因为公鸡已在啼鸣。他不相信方莹是自愿的，又想：“管她是不是自愿的，如果她爱我，我就一定要和她在一起，纵使千难万难。死我都不怕，还怕什么！我刚才怎么这么笨，为什么不问呢，只有这句话，我一定要问清楚！”

的确，是否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人是一回事，爱不爱一个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就像，喜欢是一回事，爱，又是另一回事。

于是他又走到了方府的围墙边，原本打算从这里跃进去，可是先听到大门口人声嘈杂，就藏在墙角伸出脑袋向那边看去，只见一抬花轿摆在大门外，周围聚了一堆人，便赶紧把头缩回，“麻烦了，新郎已经来迎亲了！怎么办呢？好像除了抢亲也没什么好办法，先静观其变，不用怕，距离这么远，他们脸又都朝着另外一边，应该是要走那个方向，被发现的风险不大。”于是又探着头继续观察形势。

新郎扶着新娘出来，新娘蒙着红盖头。那新郎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胸前戴着朵大红花。陆凝霜更不相信方莹是心甘情愿的了。

新郎上马，鞭炮炸响，唢呐齐鸣，一行人开始上路。陆凝霜尾随其后。

等出了城，陆凝霜展动身法，从隐蔽处冲出去，跳上轿子。他本想拉着方莹就走，可一上车就发现车上坐的根本不是方莹，因为那双露出的手骨节粗大、精干有力。那人没来得及反应，陆凝霜已经迅速点了他的穴道，“你是谁？”

“我是你凌风哥！”语声裹挟着身后长剑破空而来，陆凝霜听声辨位，背翻身跳下车躲过。不料扮新郎的那个人扔来一个绳套，正好把他套住。

凌风轻蔑笑道：“陆凝霜，你以为你轻功有多好吗？你以为昨天晚上就没有人看到你？”笑罢一剑刺来。陆凝霜震断绳索，双掌夹住刺来的剑，“我并不是只靠轻功的！”他话音刚落，那金蝉剑突然暴长三尺，但因为他把剑夹得很稳，所以只是身体被平平推出三尺。凌风满以为这一招可以给他身上添个窟窿，没想到他武功大进，大惊失色，连忙往后扯剑，那剑却似生了根，扯不出来。他右手仍握住剑柄，侧身用左腿踢向陆凝霜膝盖，陆凝霜才撒手退后。

此时吹唢呐的把唢呐丢了，抬轿子的把轿子放下，各从腰间掣出柄软剑来，大战一触即发。

陆凝霜没有拔剑，“这一切都是精心为我设计的？难为你这么费心！”

凌风笑道：“别误会，别太高估自己，本来今天就是我迎娶方小姐的大好日子，不过既然可以双喜临门，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陆凝霜冷冷问道：“方莹呢？”

凌风笑道：“她既然不在轿子里，自然还在家里等你。”

陆凝霜道：“你再不说实话，轿子里那个人就要死了。”

凌风不屑道：“你觉得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吗？”

那个扮新郎的就是世无二，轿子里的新娘就是天不容。世无二听凌风这么说十分不满，跳下马来，怒喝道：“你说什么？”

凌风没答话，沉下脸接着对陆凝霜道：“他死了你也别想活着离开。”

“你确定做得到吗？”陆凝霜脸上洋溢着自信而潇洒的笑容问道。

凌风不确定，所以他反问道：“你不过点了他的穴道，你以为能骗得了我？”

陆凝霜道：“你如果能解开他的穴道，你就试试。”

凌风就打算去试，走到离陆凝霜最近的时候，突然一剑向他削去。两人又打起来。

世无二吼道：“住手！住手！”

凌风不住手，世无二从旁边一个人手里夺过剑，跳进圈子一剑向凌风劈来。凌风挡一剑退开。

凌风怒道：“你发什么疯，他在骗我们！”世无二怒道：“你他妈才发疯，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各不相让。

陆凝霜在一旁笑道：“现在可以带我去找方莹了吗？”

四人回城。世无二抱着不能动的天不容，天不容还穿着新娘子的衣服，盖头已经掉了，世无二也不捡起来给他盖上。感觉怪怪的，中华上下五千年，能够看到这种景象的时候都不会多。天已大亮，早起的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这个事情，又可以供他们茶余饭后谈论很久。

来到一间民宅，这种宅子丝毫没有特别的地方，周围全是这种宅子，几乎一模一样，你如果不看门上的标志，第二次来也不一定能立刻找到。

陆凝霜怕凌风耍花招，让他们走在前面。直到走廊尽头，凌风推开耳房的门，陆凝霜就又看见了方莹。

她坐在床头，仍一脸憔悴，却已露出笑意。陆凝霜一下子冲上去抱住她，“方莹，我爱你，你爱我吗？”然后分开来，双眼盼望着、追寻着她眼里的答案。

方莹想不到他突然变得这么直接，绯红了脸，微微笑着，抿嘴低眉，轻轻点头。

凌风站在门口，脸色十分难看，“现在你可以解开他的穴道了吧。”

陆凝霜牵着方莹的手，走到他面前，“现在你依然只有一个选择，让我带着方莹和这家伙一起走。不过你放心，我和他没什么深仇大恨，只要我们脱离危险，一定会放他回来，但是如果有人敢跟来的话，我依然不能保证他的安全。”

陆凝霜从世无二手上接过天不容，扛在肩上，同方莹大摇大摆离开了。

世无二叹了口气。

凌风冷笑道：“放心，他们走不远的！”

世无二对他吼道：“从现在开始，直到我大哥回来，你不可以离开我半步！”

“这个白痴！”凌风在心里骂道，已经动了杀他的念头。

陆凝霜去客栈取了马，带着方莹往城外去。

方莹心里有些惶惑，问道：“我们现在去哪儿啊，我想回家。”

陆凝霜道：“你觉得你家还安全吗？”

方莹愀然无语。

陆凝霜又道：“只要我们在一起，到哪里不是家？”

方莹把脸贴在陆凝霜背后，紧紧搂着他，感觉很温暖很踏实。

出了城，陆凝霜把天不容扔下马，自己也下来给他解了穴，天不容立刻跳起来，陆凝霜退后一步道：“来啊，要动手就来，你刚才已经和我交过手，你觉得有把握打得过我吗？”

天不容站着不动，陆凝霜转身缓缓向桃花马走去。

天不容突然冲上来，侧身一脚，陆凝霜转身就是一个回旋踢。天不容脚还未到，已先中招，被踢倒在地。

“我并没有骗你！”陆凝霜摇了摇头道。

所谓人有三急，又奔驰半晌，方莹想要净手，但放眼望去并无人家，只有几棵大树尚可遮避，已经急得不得了，她便告诉了陆凝霜。

陆凝霜勒住马，二人下来，方莹涨红了脸向树后跑去，“你不要过来啊！”

陆凝霜不解道：“我过来干嘛呀，我又不解手。”

陆凝霜坐在草坡上，方莹净手回来，在他旁边坐下，靠在他肩上。

“方莹。”

“你以后叫我莹莹吧，我爹娘都是这么叫我的。”

“我又不是你爹娘！”

方莹气得笑了，轻轻推了他一把。

陆凝霜认真道：“我喜欢叫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很好听，叫你的名字我已感到足够亲切。”

方莹听了很开心，双手搂他的臂膀搂得更紧，贴他贴得更近。

隔了一会儿，陆凝霜又道：“我跟你商量个事。”

“你说啊。”

“我想先把你送回我师父那儿，然后我还要出来，办一些事，你就在那儿等我，我办完事马上回去，你看好吗？”

方莹把头从他的肩膀抬起，“可是……那儿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啊……”

“你放心，我有两个姐姐，她们人很好，我会托她们照顾你的。”

方莹迟疑片刻，又道：“我不想离开你。”

陆凝霜握住她的手，“你听我说，不会等太久的，我绝对不会让你等太久。等我把心愿了结，我们就可以再也不分开了。到时候我就娶你做我的妻子！”

方莹把手缩回去，往旁边一扭头，“我可没说要答应你！”

“诶！你看那朵花好美啊！”她指向远处，然后跑了过去，陆凝霜跟上去。

浅紫色的花瓣捧出一点忧郁，纯洁而美好，晦涩而朦胧。

她蹲在花前，怡然地欣赏着花。

他站在她身旁，低头看她。

“你认识这花吗？”他问。

“不认识。”她答。

陆凝霜俯身伸手去摘，方莹拉住他的手，“不要！不要摘花，花也是有生命的。一朵花之所以美，就是因为它还长在梗上，能自由生长、自由开放。”

方莹看着这朵花，感觉就像从自己心里长出来似的。

花柄托举着花，就像丈夫支持妻子，她不由联想。

两人在花前坐了下来。

“要是我们就这么在一起了，以后怎么生活啊，我又不会挣钱。”

“我养你啊。”

“我既不会做饭，也不会洗衣服。”

“我来做。”

方莹露出会心的微笑。两手温柔相握。她的左手和他的右手。

无论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无论能不能实现，她都已满足。

陆凝霜看她扬起的未施粉黛的脸上纯洁无瑕，霞光微露，明眸清澈，红唇温润，胸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把脸慢慢移近她的脸。

“我们快走吧，”方莹却突然站了起来，“一会儿有人追来就麻烦了。”

“嗯，不过离开之前，我还要去一个地方。”陆凝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