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先生，你那里有诗吗？ 第78章 第七十五话：庸才

我惹出了捅破天的麻烦。

我明明就知道这个世界的万物是联系在一起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但还是忍不住内心一时涌起的冲动，将一切毁得一干二净。

我总是后悔。

在把一切都搞得一片混乱后，才发现自己什么负责的能力都没有。看着一片荒芜的废墟，连望洋兴叹都找不出合适的词语。

今天的办公室，就像是那片被传说中8807号台风摧残后的景象。混乱，没有章法，又透露着一种偶然间交错的无声。

黄玉轩的辞演，让筹备许久的项目组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因为项目追求赶快上马，又需要利用流量明星快速谈成投资。三颗星星中一颗的陨落，带来的不是炫丽的流星雨，而是陨石的毁灭性灾难。

同一经纪公司想捧的新人需要换角，因为黄玉轩而谈好的投资要撤资，经纪公司带来的商业赞助商要解约，项目进度要整体推迟，重新选角也很难选到相似的演员。看着卫星云图即将登录的风圈，我们却没有应急预案可言。

我当然负不起那样的责任。我原本明明只是一个在办公室里干些杂活的边缘人，却偏偏不甘命运发起了这些事情，然后连累了这么多人的工作。

明明前一晚就该像往常的做法一样，不管有什么想法都胆小得藏在心里就好，为何要不甘成为一个庸人？又在造成了这一切的后果后，又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庸人，什么都解决不了。还不如继续做平凡人，继续过劳累但至少平凡的日子呢。

“发什么呆？PPL的桥段改好了吗？”刚从会议室出来的阿英叫醒了我。

“还有……一个洗面奶广告。”

“那不是和你沟通过了吗？一百三十六场逛超市的戏，取景的超市我们已经沟通过了，到时候整排陈列这款产品做布景，二百二十一场和三十六场女主角起床洗漱会用到这款产品。”

对哦！探完景后确实就和我沟通过了。

“其他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黄玉轩的事我会搞定的，我才是背后真正的制片人。”

“刚刚的会议有结果了吗？”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吁了一口气说：“总之你就不用担心了。”

“所以是没有结果吗？”

“挑定了几个演员。说实在的和陆漫索的角色比起来你也没花多少心思在黄玉轩的角色上吧？性格和他私底下的也并不符合，所以换人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接下来只要在备选的人里谈下档期和片酬就可以了。”

但事实上，并不那么容易谈。我也是从小薇那里听说的消息，而她则是从执行制片人助理，也就是项目组里给阿英做助理的那个北京公司的人口中听说的。

这一天她作为项目的营销公司代表正好来参会，毕竟已经到了定妆照都公开的程度，营销部门早就介入了。本来这周就想制作公开第一版概念预告来着。午餐的时间阿英出外勤了，她就来请我陪她一起吃午饭。

这事可不是简单换个有演技有水平的演员而已。资方肯出钱本来就是看中了主演的流量，想要维持同样的投资，就得找同等咖位的演员才能说服资方。但这个级别的演员，一般都很早就安排好了档期，不可能为了这部剧打乱，如果要推迟则又要协调其他演员的档期。另外想要用这种友情价谈一个演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换演员这件事，似乎成了一个死局。

“阿英也真是的，可能是项目上马得太急了吧。演员罢演这种事在圈子里也不是少见的事，照她的性格早应该做好Plan B才对，不过时间太赶也在所难免。”

“其实……”或许是因为小薇日常不用多见面，而她又是能把这事婉转说给阿英听的人。不敢对剧组其他人说，但我也知道这件事还是能到负责的人耳朵里才能有所对策。虽然我也知道了解这件事深层的原委后，会变得越来越难办。

“你觉得这样的情况下该怎么办？”说完我和黄玉轩的事后我问。

“不知道，我只是个搞影视营销的，哪了解这么复杂的事。”她抽了口烟说，“不过，现在最理想的解决方式，不用说就是把黄玉轩劝回来了。只要他肯乖乖回来，这件事就能像没发生过一样，然后整个项目都顺利推进下去。”

“以阿英的性格肯定不会去求他吧？”

“不，以我的了解她出外勤说不定就是去找黄玉轩了。上午的会议上她就查了，这几天黄玉轩没有其他的日程安排，但人却在杭州。她应该是托关系查到了黄玉轩的酒店所以上门了。别看她为了不愿意理会这种事都放弃了制作人的工作后甘愿来这种小公司做个文员，但在大事小事上可是分得清的。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操蛋，没有法律没有契约精神可言，谁有钱谁的地位高就由谁说了算。那些演员明白这个道理才依附权贵爬得这么高，阿英活到这个岁数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该低头的时候就不得不低头，平民低头不是为了活得更好，而只是为了活下去。”

“有必要拔到这种高度吗？”

“不拔起来就没有这种高度了吗？要么什么都不做混一辈子，要么靠着这项目拼一把。但决定要拼了，要是拼不出好的结果，那就是死。沈老板的工作室要倒赔不少钱不说，信誉人脉也会因此受到影响，以后可就不可能这么容易拉投资做项目了，你的名字因为这种事带上了这个记号后，就算日后真的成了编剧也要冠别人的名字才有人肯投资吧？你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以前那个平凡的社畜了。这一点，你也应该知道吧？”

高材生的脑子和我们就是不一样，不仅看得清，也能勇敢地说出这么严肃的事。更多的则是担心出去不久的阿英，我匆忙在小吃店结了帐，然后跑向了黄玉轩所在的酒店。我也听说过他的住处，是为了离我和路修明近才选的那家城西高档酒店，没来由地怀疑过他们两个一起住过酒店，也从来没勇气去那里找过他一次。

好在因为不是公开的日程，他住在这里的事没几个人知道，也不需要安排那么严密的安保。虽然没法刷卡到高级套房所在的楼层，但只要借着别人的电梯再走几层消防通道就好。没想到那套房的门开着，宽敞的客厅里阿英正和黄玉轩面对面坐着。

看到我的出现后，阿英放下了紧张的身姿，似乎是想和我打招呼，但看了看黄玉轩后又什么都没有说。

倒是黄玉轩笑了笑说：“我们在等你来呢。先坐吧，咖啡？红茶？哦！水都凉了，我打个电话给酒廊再送点来。”

“不用这么麻烦了。那天晚上的事我很抱歉，直接说我怎么做你才能放过我吧。”

“你现在意识到什么是现实世界吗？呵呵。”

“我都说了别绕圈子了！”

“别这么强势，现在不仅是我要辞演，两家挂名出品公司要撤资，七个赞助品牌要退出，三个我公司一起带来的演员要一起辞演。连带一个视频平台退出合作。对了，忘了告诉你，这些公司的老板不少和我睡过。”他带着纯洁的笑对我说到，“你知道我是怎么爬上来的吧？你觉得这样的我还配不上你吗？我对爱情没有报过任何的幻想，只想有一个人可以依靠就好。但你这种什么都没经历过的人却什么都不懂，因为没过过好日子，不知道好日子到底是怎么来的，甘愿做一个社会的底层，却又不敢承担任何的责任。你真的以为我和陆漫索是你可以随随便便就能傍上的人吗？你把这个社会想得也太简单了，你把我们这些人也想得太简单了。你那些读书人的高傲，在我们这些拼了命往上爬的人看来一文不值。”

我倒是第一次听到他嘴里说出这么多华丽的辞藻，抓狂的语气就像是文青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台词。如果在电影里，这种人设的人说出这种心底的话，接下来就要掏出刀子了吧？

不过我可和他说的不一样，我知道自己只有几斤几两。面对这台词我只有全身紧绷的肌肉，喉咙说不出任何的话来。直到阿英站起来把我护在身后，我才说：“我要做什么你才能不演这出份外的戏？”

“说实话你也知道你以前写的那些戏都是狗屎吧？这部戏虽然老套，但至少在设定上挺有勇气的，在现在审核这么严格的年代开头的设定如果营销做得好的话可能会吸引一些人气。虽然后面的剧情也很老套平淡。我有个挺喜欢的作家，如果他能给这部剧冠名的话，说不定能给他以后的道路铺些基础。怎么样？”

说实话我也不过是圈子的边缘人，有些事也不过是道听途说。阿英解释了这番话的意思，就是编剧的名字换人，而我就像是枪手一样无名地帮人完成了这次创作。虽然也想体会自己出现在编剧名号的字幕之中，但这对我这种人其实也没那么不能放弃，何况这种事我也不是没做过。我还以为他会提出多大不了的要求呢。

毕竟这种事在这个圈子里并不少见。

但阿英在解释完后却转过头来对他说：“马先生，我已经和你解释过了。如果你之前在谈合同的时候就提出这种要求再拜托资方施压或许还可以再商量，但这剧本已经在版权中心备案过著作权了，现在再换作者是不可能的，再怎么做都会留下马脚成为日后的隐患的。这种事不是你我都能兜得住的。”

“如果那时说这件事，你们会答应吗？那这件事看来就注定没法解决了。”

“你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这么报复我吗？！”

“不然呢？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演这么廉价的配角？!你以为我是因为前一晚的事才这么对你吗？!你以为我是这么幼稚的人吗？!”

“小鹰！小鹰！冷静点！”上头的情绪控制我的身体，阿英用尽了全力才把我从他面前拉开。

一旦镇定下来，我也随之没了那样的勇气。我知道要真打起来我一定不会是他的对手，再大的怨气也维持不了多久我的气势。

“马先生，我刚刚说的加片酬的事你再考虑下，要是事情闹大了的话，都不是我们几个能承担的。到开剧本会前，我再通过经纪人联络你。”

阿英扯着我的衣服把我用力地拖出了那个房间，等等电梯不来，烦躁地又按了下按钮后走到了楼梯里，在窗边点燃了一支烟。猛地抽了两口后她才给我递了一支，然后说：“你也冷静下吧。”

我接过那支烟点燃后她又说：“这件事你不用担心，坏在这个世界不是那么简单也好在这个世界不那么简单。沈老板已经去和几个老板沟通这件事了，对他嘴里的几个老板而言他也不过是个一起玩的情妇罢了。他会用这些资本权力要挟我们，那些权力之下，他最后也只能像个棋子一样闹完这阵子乖乖回来。”

“你们为什么都要维护我？”尼古丁经过脑子后确实让我镇定不少，身体的颤抖也能压制了，“我并没有你们期待的那种能力，你也看到我实际写出来的这部剧连个人都不敢死，连点波澜都不敢掀起来，不过是再无聊不过的口水剧情。如果能用别人的名字来完成这部作品也能让我少一点压力。你们根本就不懂我，你们不知道为我这种人花这么多代价只会给我更大的压力。不要再对我有这么大的期待了！”

我掐灭了那支还有一大半的烟，一鼓作气跑下了楼梯。足足十八层楼后，窝囊地放下了要招出租车的手，窝囊地窝在公交车最后一排的位置，窝囊地窝在公寓的角落。

公寓的门伴随着提示音打开的时候，我惶然地抬起了头来。我好像不窝囊地翘了半天班。长这么大有过无数有压力的时刻，但我不曾敢翘过一天课，就算递交了辞职报告后，也不敢在那个黑心公司里迟到早退过一天。

我本应该窝囊下去才对。

但我看到了那张脸后，却忍不住对那个担心我的人复述了刚刚对阿英说过的那番话。如果这个人不重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就好了，我现在还能安然地做那个每天加班加点干杂活的社畜，我还能继续做那个每天数着余额连个外卖都不敢随便点的窝囊废就好了。都是他的错，去年把未完成的剧本发给沈老板的也是他，如果不那么急，能等好好完善后再提出这个项目，也不会遇到这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死的人是我就好了。”

在我对他的一番大吼大叫后，他回答到。

“如果当年死的人不是我哥，死的人是我就好了。”他说，“不止是我妈当年说过，亲戚也在不停说这句话。就算这么久过去了，这几年也听到他们在我背后这么说。如果当年死的人是我，我哥而今一定已经从名牌大学毕业，不成为有能力的律师，也会当上足够的大官把我爸保出来。如果我哥继承了我爸的事业，也一定不会这么轻易就被竞争对手冠上污名，这样锒铛入狱。我就算没成为这么有名的演员，也不用怕自己沾上那些污点，每天都过得小心翼翼的。如果我哥活着，他一定也会和你在一起，让你不用经历这些纠结，奶奶也好，妈妈也好，也一定会打开心结接受你们在一起。如果死的是我不是我哥的话……”

一记耳光声打断了他的话，他这种格外镇定又格外无力的语气，他用这种语气说出自己积压在心里的莫大戾气的话，真的很令人讨厌。我一定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忍不住怒气伸出手掌来打了他这一巴掌。

“明明是个懦夫，却又不甘于软弱想要做一些事。做了那些事后，又发现了自己的懦弱，发现事情变得和正轨相比越来越混乱了。想要结束这些事，却懦弱到连自杀都做不到。”

跪着的两人之间的平衡，因为他站了起来而像是打破了天平。不过他站起来的模样却不代表着力气，明明是踩着步子，却让人更觉得软弱。

我忍不住起身一把拽住了他，本就没有力气的我们，就这样都一起倒在了地上。

看着他混浊的眼神，我趁着压在他身上的气势忍不住又给了他一巴掌。

“如果在演苦情戏的时候，也能表现出这种情绪多好！”

容不得他回答，我赶紧用嘴封住了他要狡辩的话，我明明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庸人，可果然还是做不到不喜欢这样的他。

“我们正式交往吧。”冗长的激吻后，冷静下来的我说到。

“我不过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庸人，干嘛要每天都这样像演戏一样活着？我们正式交往吧，反正再怎么挣扎再怎么纠结，我们也没有那个能力去改变其他的事。不如继续随波逐流地做个庸人。就当作第三次的告白，由我来提出。”

对视，亲吻，这辈子从未经历过的漫长，这辈子从未体验过的热烈，这辈子以为只能在电影里见到，不会出现在生活中的矫情剧情。

冗长的激情后，终于得到了他的回答：“如果在写苦情戏的时候，你也能表现出这种情绪多好。”

重新变回清澈的眼神将我终于拉回了现实之中，我从他身上爬了起来，左右张望了一阵后打开了电脑。

“哥，你要干嘛？”

“杀人。”

“啊？”

“这个角色的结局，果然还是死一死的比较好。”

我不过是个庸才，连和人打架都没有胆子。所能发泄情绪的，也不过就只有这些无关紧要的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