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的时间总是无聊且漫长,甚至无聊到伊万在日记里写下“今日无事”这样一行大字,可是虽说是无事,也总有些小事值得一记。于是伊万以流水账的形式草草记下众多小事中的几件较为重要的。
十月初,他和王耀一起去了红场,这是王耀来到苏联后第一次到红场去,只是他什么也没说,这全程,王耀拽着伊万的袖口,在列宁墓前,他摆了一束鲜花,是在这个极寒的地方难找的鲜花。
等到天气更冷一点的时候,他们一起去了诺伏捷维奇公墓,站在卓雅的墓前,伊万愣住了,他记不得曾经在哪里的战场上见过这个姑娘,只是墓碑上仍然鲜活的照片看上去格外熟悉,卓雅,卓雅,伊万冰凉的手竟然沁出些汗来,哪里是战友啊,那是他在莫斯科十年制学校读书时那个亲切的的学姐。再细细回想,当时在学校的最后一次见面,是这个小学姐为他们讲十月革命里女战士丹娘的故事,当时年龄尚小的娜塔莉亚听了,回家还嚷着也要上战场呢,那时的卓雅学姐已经成长为一个坚定果断的女战士了。后来经过好多年战争,伊万一直辗转在远东战场,与莫斯科的联系也中断了,再回莫斯科,已经是一片胜利的喜悦了,可是伊万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坚强的学姐竟然牺牲了。
伊万说不出自己的情绪,于是把学姐的故事讲给了在冷风里瑟瑟发抖的王耀。他不知道王耀有没有在听,只是看到这个正在逐渐成长的青年悄悄在胸前做了个类似画十字的手势。“他不知道画十字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应该怎样画。”伊万在心里推测着,“大概是王耀在学校看到了谁做过这样的动作,这个聪明的中国人。”
又是一段重复无聊的日记,时间日复一日重复更迭,正如太阳东升西落一日不休,就连伊万不辍的笔也短暂的停下了。一直到十月革命纪念日之前,他们几乎天天都在学校。不知道是伊万的错觉还是什么,娜塔莉亚来找他的频率似乎低了不少,他暗自庆幸着,却又不得不焦头烂额的计算着手边的物理题。
王耀走进寝室的瞬间,伊万正压抑不住情绪地大骂那道题,王耀手扶在门把手上,看他的神情显然是愣住了,伊万回头的瞬间,王耀皱着眉走开了,他甚至没关上门就那样快步消失在走廊尽头。几乎也是一瞬间,伊万站了起来,他想追上王耀,问问他到底怎么了,可是他走到房门口,又觉得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王耀离开,一定是有自己的事干,何必去问个究竟,只是伊万在心底惴惴的不安,他一向不擅长感知情绪,相应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升腾起这样的不安,直弄得自己手脚冰凉、前额发沉。初冬穿堂的风吹过伊万的发梢,也吹起了些过往,这往事如书页被冰冷的穿堂风猎猎翻动,伊万忽然意识到,在自己记忆的河里多了一个中国人的身影。
“吵架了?”司乔帕又像个火把似的跳到伊万面前了。
“你找死?”伊万歪着嘴,露出一个实在算不得友善的笑。
“要我说,你俩简直不像是室友,太冷漠了,偶尔吵吵架也是好事一桩。”司乔帕叉着腰站在门口,装出一幅情感大师的样子。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嗯?”伊万抱着膀倚在门口,冷眼看着司乔帕,他浅紫色的眼睛里映出那团火把,亦或者,这火把自心底熊熊燃烧最终在眼里喷薄而出。
打发了司乔帕,伊万觉得自己将要跳出胸膛的心脏终于稍稍平静了一些,可是王耀还没回来,十一月的北国,天总是黑的格外早,耐不住如黑洞般将他吞噬的焦虑,伊万抓起厚作训服出门了,一个声音,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在耳畔提醒他,他应当向王耀道个歉,即使是伊万自己,身处异国也不想承受任何一丁点没来由的情绪,更何况……
并没用伊万怎么费力寻找,王耀自己在寝室楼下出现了,他出现的那么突然,伊万简直不敢相信,甚至在伊万开口之前,王耀抢先开口了,甚至在说话那一瞬间王耀紧紧握住了伊万的手腕,这个动作彻底把伊万弄懵了,他上下打量着,差点问出对面是否是王耀这样的蠢问题来了,“你是来找我吗,我没想到你会着急,我……”
“我以为你生气了!”伊万的语气那样的急,往日他语速很慢,此时竟像是中流的河水,几个弹舌音听起来甚至带了一点初学者似的好笑。
王耀没说话,略略抬头,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伊万。
“你总是这样,”伊万抬手,宽大粗糙的手掌覆上王耀的眼睛,“是想用布尔什维克的意志和智慧洞穿什么真相吗,然后还要来上一句以人民的名义是吗?”
王耀的睫毛扫动着伊万的掌心,他没有一丁点挣扎的意思反而带了一抹微笑,“十月三十一日,我老家解放了,家里来信说现在正在搬家,不在关里住了,要搬回老家去,学校给了半个月的假,说可以找人陪我回去。”王耀的话停在这里,剩下的半句他停在了嘴边。
伊万感觉手掌下的脸颊在发烫,他一字一字解析着王耀的意思,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的手掌仍在那里,自己却以一种不舒服的姿势弯下腰吻上了王耀的额头。这动作几乎是发自本心,就连伊万自己都被吓到,一时间,双眼像是被什么东西模糊,使对面少年的神色在伊万眼里变得晦暗不明。
伊万飞快地直起身,蓬乱的金发在风中飞扬,月光勾勒在发丝上,如河水的粼粼波光传达着北国夜的讯息。
“你什么时候回家呢?”他歪着头问王耀,经过刚才的事,他的手在袖子里攥了又攥,始终没敢拉上王耀的手。
“大概这几天,这几天就可以走,”王耀的语气里闪烁着极易捕捉的喜悦,他那渴望归乡的灵魂在这一刻几乎要冲出□□,就连思乡也变得具象化了,“燕儿给我寄来了几张照片,真是大不一样了。”王耀从口袋里的信封里抽出几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穿着全套崭新的棉布裙子站在怀远门前,头发盘成两个小揪揪用红色堆的纱花装点着与门楼上的红相呼应,照片的颜色上的并不均匀,可是女孩的发饰和手里的糖葫芦色彩鲜艳的几乎耀眼。“我妹妹,好看吧。就是太瘦小了,比别的孩子小了一大圈。”
伊万没有回答,他无心关注那些照片,只是关注着对面这个少年浑身上下闪耀着的喜悦。这个夜晚,王耀难得的睡熟了,伊万不知道少年梦到了什么,只是听到他不时的呢喃,到后来这模糊的梦话竟有了一点调子,伊万记得这个曲调,他在中国东北战场上的时候,他们常常唱,那些离家的战士们往往在雪地里哼唱,随着夜渐渐深了,这歌词在伊万的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火烤前胸暖/风吹后背寒/壮士们/精诚奋发横扫嫩江源/伟志兮/何能消减/全民族各阶级团结起/夺回我河山……”
第二天一早,王耀醒的特别早,伊万被迫起床的时候,他看到了王耀眼睛里兴奋的火焰,门口一个行李袋,又一个,王耀连他的都收拾好了。
对于他的疑惑,王耀是这样给出答案的,下一趟到航班要等到五天后。这半个月的探亲假实在是太短,来来回回在路上就几乎要耽误掉一半,真正在家,又能待上几天呢。
可是这样匆忙地出发,倒让伊万觉得不自在了,他一直设想着是不是要买一点什么东西,第一次到远方的朋友的家里作客,什么都不拿似乎是不好,他迟疑着套上外套,就连平时系围巾的动作都放缓了许多,可是他的同伴,这个真正归心似箭的同伴是等不及了,慌乱中,伊万从抽屉里摸出一大把巧克力糖,这个他平日里并不甚珍惜的东西,随意地扔在行李袋的缝隙里。
去机场的路上,王耀那不灭的热情终于有些消散了,他困得不住地点头,从老家寄来的信被他死死攥在手里,简直像一个新战士上战场却握着重要情报一样。伊万手轻轻抚上少年的头,另一只手悄悄解救着信封,那里面有几张照片,就是伊万看过的那几张,后来他把这些揉皱了的照片压在了最厚的那本词典里。这个黑头发的脑袋就这样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几缕细软的碎发钻进伊万的领口,和伊万略有些长的金发交汇在一起,汇成了一条伊万头脑里名为回忆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