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彦楠扬起眼睫,又落下,轻轻拿下她悬停在他额头前方的手,温柔中带着些许压抑的痛苦道:“闻樨,回去吧。我记得第一次和你重逢时,你就跟我说过‘我们不要再见了’,我觉得那是个不错的提议……”
“那是因为你说你看也没看就删了我写给你的信。”
“对,没错,所以站在你面前的仍然是那个删掉你邮件的江彦楠。他没有变!回到那时候,他仍然会选择删掉你的信。”
“可是如果现在的我回到那时候,我不会只写这一封邮件,没有收到回音就放弃。”
“十封、一百封也一样!闻樨,我一封都不会看的,更不会回你!”
“谁说要给你写信了?当时我还是太胆小谨慎了!——如果换作现在的我,我会直接给你打电话!即使你电话变了,我也会想办法联系上你!”
“现在的你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你觉得你成了占据优势的那一方,不是吗?”江彦楠声音里并无愠怒,只有清冷,“在你执着里,是不是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无法接受我这个弱势方的不知好歹?”
闻樨没有马上反驳他,反而认真思索了片刻,在他回身要走时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想了想,必须承认,或许真的因为你的残障,让我潜意识里觉得与你的距离拉近了几分。其实这是不对的,我道歉!”
“闻樨,你……”江彦楠连连摇头,“你没明白重点,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希望你看清楚我也看清楚你自己。”
“嗯!”闻樨点点头,笑了笑,“明白了,今天就当你没有接受我的表白。”
他的表情如释重负之中带着淡淡落寞:“回去开车慢点。”
广播里开始放闭馆前的播报,闻樨问:“你也要下班了吧?”
“对。”似乎怕她提议送他回家,他又补充道,“我有司机送。”
“打电话给你的司机,让他今天早点下班,不用送你。”
“为什么?”
“谁说不能和表白失败的对象共进晚餐的?”闻樨挑眉,声调活泼潇洒,“师兄,赏脸一起吃顿饭不过分吧?要是真的不想欠我半分人情,这顿你请也不是不行。”
晚饭后,闻樨把江彦楠送回了家。江彦楠没有请她上去。
这里是市中心的顶级楼盘,全都是280平米以上的大平层。江家的房产也不少,原本也不长住在闹市区。只是自从江彦楠的爷爷几年前去世后,他们便搬到了这里。郊外别墅环境虽好,上下楼不便的问题也可以用电梯解决,但毕竟偏远,医疗资源也没有现今住的地段方便。再者,江彦楠的爷爷是在老别墅内去世的,江彦楠和父亲心照不宣,都不愿细想这其中的悲哀无奈,只好默契地选择远离那栋充满病气哀痛的房子。
只是基因缺陷如魔鬼的影子,纠缠随行,并不是逃离了原本的住所便可以摆脱。
“到家后给我发个消息。”下车前,他终究没忍住说了这句话。
“好啊。”她笑靥如画。目送他走进大楼。
微信是今晚吃饭时才加上的。闻樨之前还在和他说一些这次拍摄途中遇到的趣事,突然就很自然地说了句:“哎,我们加个微信吧。”说着便低头打开了二维码,把手机伸向他。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表情语气也都落落大方的,江彦楠没找到理由拒绝,愣了半秒钟便拿出手机加上了她。
相较于平时,今天他回家的时间已经算很晚了。他不爱社交,年少时还爱和伙伴打打球什么的,随着病情进展,他连这样的朋友也疏远了。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每天过得都是单调得几乎没有变化的生活。与其说是自律,不如说是自我厌弃、得过且过。
父亲已经睡下,他回到自己卧室的盥洗间,清理自己的身体。
花洒中的水流到脸颊的时候,他忽然想:自己能这样站着洗澡的日子还有多久?
父亲已经不能独立沐浴了,最近这半年,甚至手指也有了轻微的不灵便。虽说HSP这个病大多只影响下肢,但其他方面的恶化情况也不罕见。他是早就做了最坏的设想的。
他后悔那晚在内蒙的医院病房里,他探出了自己的手。他没想到,闻樨感知到了他手掌的温度,也许还有所谓的“跃跃欲试”……
可是闻樨,如果让你知道,这只让你觉得浪漫有情、心旌摇曳的手,前一刻却在洗手间里近乎绝望地扯掉鼓胀的纸尿裤、换下弄脏的裤子时,你还会觉得想要它碰触到自己吗?
明年他才三十岁,他这个病没有什么意外的话还能带病生存很久。这不是什么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一旦闻樨得知他真实的病情,她又因为暂时无法想象未来的残酷性处理不够果决的话,他该拿她怎么办?难道要她和一个三十岁不到就连排泄都控制不好的男人捆绑一生吗?也许现在他还能维持表面上的一点体面,可他清楚地知道:不知何时但一定会来的那一天,他会和他父亲一样,大小便完全失禁,瘫痪的自己也再没有能力打理好自己的卫生,只能任由别人摆弄自己沾满屎尿的身体。
到那时候,那个满心期待他的掌心落下的女孩,只会恨他当时的不够决绝。
道理他都想明白了。可是今天,当她把洁白的手掌悬停在他眉上的时候,他感受到了那股微小又玄妙的气流,她笑盈盈地看着他,又温柔又坚定。他用了所有的力气劝她离开,却终究被她拉去共进晚餐。
餐桌上,她不谈情不谈爱,只谈起自己喜爱的工作,谈起她在国外时的生活,却也只谈开心的部分。她没有想他打探他的一切,像一个久别重逢的话痨老友,只顾着诉说自己的别后经历。
大多数时候,他是一个沉默的倾听者。他承认,他很享受倾听的过程。有几次他都意识到自己唇边的笑意了,又生生被他扯平了嘴角。他想,他是不该给人任何希望的,别人也好、自己也罢,都不要沉醉在这短暂一刻的虚假美好里。
他不是个会因为单纯双腿微跛就放弃爱情的人。或许也会自卑挣扎,可如果仅仅是这样,他是禁不住闻樨那样勇猛的攻势的。
真相比闻樨所能想到的最坏结果还要坏上百倍。他不想让她知道,比起她立即逃离放弃,他更怕的是她在看清楚残酷现实以前仍咬牙坚持——
先是毫无芥蒂地接受一个微跛的人、随后接受自己所谓的男朋友原来是个连尿都管不住的废物;接着这个男人走路再也脱不了拐杖、一起外出时步态丑陋引得路人指指点点;再过几年他彻底瘫痪坐上轮椅、每天都要被臭气熏天的屎尿糊腚好几次……不要说正常的欢/爱他无法给她,对着这样一摊烂肉谁又会有兴趣?连躺在一张床上都只怕是噩梦煎熬!
他怕她被过高的道德感捆绑住,失去一个女人应有的快乐人生。他也怕她中途弃他而去,如同他的母亲抛下他的父亲。如果是那样,他宁可从来不被她知道,自己命中注定的惨状。他没有那么坚强,这两样他一样都承受不起。
江彦楠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虽然处于半失神状态,还是凭着多年养成的惯性,先从药瓶里倒出每晚必吃的药物,和水吞下。
床头的手机振|动。他差点被呛到,顾不得一边咳一边急匆匆拿起手机,果然看到闻樨发来的消息:
【到家啦。】
很简单的三个字,甚至没有加任何表情符。
他斟酌了三分钟才回,内容比她的更短,只有两个字:
【晚安。】
“噗——”卓芩在听完闺蜜的叙述后,在电话那头直乐,“哈哈哈,你们两个在比谁更沉得住气吗?很显然,这一轮他赢了!他比你少一个字!”
闻樨拨弄着自己的一缕头发,笑骂道:“哎呀,人家把你当正经参详主意的人,你倒好,只顾说风凉话!”
“好了好了,其实我刚刚说他赢了不是真实判断,依我看,他表面上‘固若金汤’,实际上却是‘节节败退’呢!”
闻樨来了兴致,撒开了缠绕手指的头发,从沙发上跳起来:“怎么说怎么说?”
“你一吹号角大张旗鼓要进攻,他就拒不开门;你失落扭头狂奔、他就丢盔弃甲狂追;你才稍微改变策略,攻势柔和一点,他就乖乖就范了:饭也和你吃了、微信也给你加了、你发消息,他虽然只回了俩字吧,但毕竟是回了呀!更别说你告诉我,你在内蒙住院那会,他偷摸你额头!闻樨,我不是为了让你好受安慰你,我是真的觉得江彦楠心里有你。”
“不瞒你说,我也这么觉得!”闻樨说着自己也脸红笑了,“我也是发现对他不能火力太旺进攻,所以你看,我连发消息都只敢打三个字。好嘛,他比我还省!不过你说得对,三个字也好、两个字也罢,毕竟是回了的!他不知道,我在给他发那三个字之前,是盘算了多久才发出去的,也许,他那两个字,也有我不知道的内心轨迹呢!”
“喂,女人你适可而止,切忌脑补过度!”卓芩道。
“我知道,你放心,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天生恋爱脑,之前不确定他的心意时,我真的想过放弃。你看,自从我给他发过邮件没收到回信后的几年,我和你提过他吗?没有他的日子,我也没有虚度。其实,往后也是一样的,我一直觉得好的爱人并不是让你觉得没有他就人生全无意义,而是有了他,生活更有乐趣。江彦楠很好,是让我觉得有趣的人,这世上最难得就是‘有趣’二字!遇到了,就像抓住机会,我愿意努力一把。”
卓芩问:“你有没有听过女生不能太主动,不然男生不会太珍惜?就拿我和应浔来说,我觉得我主动提问他是不是想追我,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如果那时候他否认,我都不保证有勇气再问第二遍。”
闻樨道:“我不会被‘女生太主动不会被珍惜’这种落伍的想法困住,如果因为这种理由就不被珍惜,那只能说明眼光不佳,那男生本身就不怎么样。我不认为江彦楠他会是这样的人,如果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看走眼了,那这样的男人珍不珍惜我又有什么所谓?我可以离开——去工作、去恋爱、去找有意义的事情做。”
“还可以找我喝酒。”
“对,还可以找你喝酒!”
闻樨笑着挂了电话。走到阳台,窗外是万家灯火。星星虽然在都市的上空见不到几颗,可闻樨知道它们都在苍穹之上闪烁。
有些东西,不需要真切地看到,你便知道它在、一直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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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星星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