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灼冰 第13章 十二、残垣

李凤龙所建的化雨书院，去年年底动工，今年二月才落成。所有家具教具，一应是从镇南搬来。徐竹琛问起她，李凤龙挥挥手：“既然是我要做，就要做得比所有人都好。武器行是，书院更要是。”

从李凤龙的讲述中，徐竹琛得知了有关两座化雨书院的前世今生。

六年前，一位来自镇南的教书先生告老还乡，在故乡芷阳兴建了一座与镇南“化雨书院”规制相似的书院。老先生在化雨书院中教书育人，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在她过世后，这座书院因老先生的授课方式如春风化雨，得名“化雨”。

然而好景不长。三年前，王赫的势力逐渐扩张，在一个多雨的夜里，他们与三街的“东城帮”发生火并，东城帮损失惨重，逃进化雨书院，却被王赫等人一路追杀。当时的书院主是为老好人，想要调停两方的矛盾，主动收留了东城帮，出面与王赫交流。

说来也怪，那天王赫面对那位年老的女史，当真放下屠刀，没有杀进书院。

又过了半个月，养好伤的东城帮在书院主的教化下施粥时，遭到了王赫众人的截杀，尸体落入粥桶，血迹洗之不去。书院主得知此事后，长叹一声，溘然长逝。

“书院主的善意却被这种小人利用，以至于被活活逼死。”徐竹琛感叹道，“杀人诛心，这王赫真是个毒辣的歹人。”

李凤龙微笑了一下，却摇了摇头。

“书院主过世后，王赫为她举办了盛大的葬礼。挑选棺材、布设灵堂、雇用鼓吹，一应亲力亲为。在灵堂前，王赫戴孝辞灵，却在出殡时默然离开。在那之后，王赫便接手了化雨书院。”

徐竹琛哑然半晌，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彼时的王赫四十一岁，已经不再年轻力壮。中年丧母，已是幸运。也正是在他拥有化雨书院后，他手下的人一度收敛起气焰，这座书院居然真的正常运行了下去。”

李凤龙叹了口气，说道：“事情的转变出现在两年前。”

“两年前的十一月，一队官兵包围了正在授课的化雨书院。彼时王赫不在，他的手下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据守书院，不让任何人入内。两方僵持不下，最终决定各退一步，放三位官兵进书院搜查，由王赫的部将陪同。

“这之后，不知怎的，化雨书院猛然烧起了大火。

“大火燃起时毫无预兆，室内的学生和教师，室外的官兵和混混，一概来不及逃跑，便被火焰吞噬。熊熊烈火从当天傍晚开始燃烧，照亮了整片夜空，一直烧到第三天，才被扑灭。火焰被扑灭后，整座书院的木制部分，书院附近的所有人，都已经被烧成了灰，无从辨认。”

“想想也是，那样凶的火焰，人怎么可能活下来？我在当天晚上想要去帮忙时，书院里已经没有人声了。”

徐竹琛听了，唯有一阵沉默。她现在理解了，为何假韩令的人要在李凤龙的书院放火——要李凤龙和王赫的书院遭遇一样的事件，自然容易挑起两方争端。

李凤龙看她神情沉痛，也揉了揉自己的眉头，推给她一杯茶水：“喝口茶吧。事情就是这样，你要是实在想去看，就自己去一趟吧，也不远。”

徐竹琛低头略作思量，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抱剑道：“好。我去去就回。”

她毫不拖泥带水地走出房间，留下李凤龙坐在美人榻上，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还以为她听完就不去了呢，这个犟种，长虫钻竹筒，是一点也不懂转弯。”

静悄悄的室内响起一声低笑，一个声音从屋顶传下来：“毕竟叫徐‘竹’琛，一根筋也正常。怎么办，阿凤，我去给你拦住？”

李凤龙摇摇头，润过笔，在面前的纸张上写下几个字。

“你少添乱。”她把信纸揭起风干，“现在还不到你出面的时候。我刚刚给她喝的茶水里加了东西，她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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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竹琛施展轻功，很快便到了书院前。

若非李凤龙提前讲过，她真的猜不出来，眼前这堆焦黑的石块石柱，竟曾经是一座古朴的书院。

徐竹琛迈过书院前看不出本色的阶梯，走进两根石柱围起的“书院”内。

这里残留着一块石头，会是什么地方？那里的石桌已经被砸成两半，想来曾经是办公处。她一面向里走，一面想象着书院曾经的盛况——读书的学子、教课的老师、编写教材的文学博士、研究古籍的秀才……她一面想，一面走，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摇摇晃晃，还被一块凸起的讲台绊了一下。

她走得越来越深，踩过一地的灰烬。曾经的书院仿佛一点一点在她眼前重建，那些青春年华的学子吵嚷着，从她身边打闹着经过。

秀丽的木门从灰烬中复苏，挑高的小楼拔地而起，徐竹琛眼前一阵阵变幻，一会是满是灰烬的现实，一会是光怪陆离的虚幻。她捂住自己的心口，步子变得艰难，却不由自主地向着幻觉跌去。

这间屋子里藏着什么？

一扇扇漆黑的木门被她推开，里面的景象多姿多彩，竟如天上人间。可徐竹琛仍然在走，她在寻觅什么——

她推开了最后一扇门。

在最后一间屋子里，坐着一个誊抄书本的女子。

徐竹琛集中精神，更加细致地去描摹她的样貌：

正是：丰神俊朗、飒爽英姿。一双不画自黑长剑眉，两只未语先笑秋水目，挺拔如山林青松，秀逸如当风修竹，肩宽体壮，双腿有力，真是世间奇女子。

徐竹琛眼前白光乍闪，须臾之间，那女子便消失在了废墟残垣之中。她捂住脑袋，拼命摇晃，半晌后，又重新看到了那名女子。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背脊挺直，笔迹峻峭，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面前的书页上，浑然不知徐竹琛正盯着她。

她的阿楝。

徐竹琛看久了，忍不住想要向前走，又惧怕梦会醒来。她化出内力，将内力化成一丝一线，如同她双手的延伸，一点一点用内力去触碰她，如同用手指抚摸她的脸颊。直到确认了眼前的人是“真实”的，才含着笑容向最后一扇门走去，去见她的萧楝。

徐竹琛雪白的手指抚上门把手，还未打开门，只听身后一句问话：“你是谁？”

刹那间，眼前的景物全消，漆黑的木门变成褪色的褐红，保养精良的墙面变成焦黑色。冲天的火光将一切都映成火红，徐竹琛脚下不知什么时候踩上了一架摇摇欲坠的木梯。回头再看，萧楝早已无影无踪。

徐竹琛一阵心惊。她缓缓回过身，雪白的头发根根竖起，红瞳大睁，貌若修罗：“她在哪里？”

身边没有人回应她，只有此起彼伏的声音——哭泣声，哀嚎声，求救声。火焰烧灼，浓烟滚滚，此处如同修罗地狱。

大火，又是大火。

和那年一样，冲天的大火。

她要怎么做？逃走吗？

和当初一样，什么都做不到，只能逃走吗？

徐竹琛只觉脚下的楼梯又是一阵摇晃，她施展轻功，刚刚跳下楼梯，整座楼梯便坍塌下来，摔碎成燃烧的木片。

眼前的小楼已经被火焰吞没，滚滚浓烟从木质的墙壁与楼柱上窜出来，熏得人喘不过气。触目所见皆是火焰，四处跳跃扑闪的火星向着徐竹琛耀武扬威。无数声音被热浪扭曲变形，其中的悲哀却萦绕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都是她经历过的，都是她见证过的。

都是一样的。

要逃走吗？

徐竹琛的脸上滚过一滴眼泪，她却浑然未觉。双脚和利剑比她的意识更早行动，等到徐竹琛意识到时，她已经置身于火海当中。

六年。

整整六年，从她见证镇南的大火开始，她一刻都没有忘记。从此以后，每当她挥舞起手中的剑，眼前便会出现那时冲天的火焰。

大火。

巨大的楝树被火焰包裹，枝干扭曲，躯体焦黑。火焰里滚出浓重的黑烟，火焰中困囿的人逐渐失去哭叫的力气。

剑。

湛露剑在她掌心嗡鸣，如同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冰凉的触感如她手心中颤抖的泪。

她想过那么多次。

利刃出鞘，寒气如一道雪白的光芒，萦绕在湛露剑鞘。

她想过那么多次，如果自己能够再次遇到那场大火——

徐竹琛闭上眼睛。

如果能够回到那一刻——

让我面对吧。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身影，模糊的，遥远的，像黑夜里抓不住的光，像她恢复视力时，出现在她视线中的第一个人。

她用了六年时间，编写出一整套剑法，一刻也不敢休息。用漫天的雪，彻地的冰，去填补心中的灼伤。

徐竹琛用了六年，去面对镇南的一场大火。

她抬起剑，不顾在火场中使用内力的危险性，不顾透支自己的可能性，不顾一切地将手指按在剑锋上。

锐利的剑划破了她的手指，徐竹琛将血液抹在眉心，紧闭双眼。

“我来救你。”

徐：最近听说有不少朋友说我开挂

凤：是有这回事

徐：我证明一下，我没开挂

凤：呦呵

徐：我只是修仙

凤：可去你的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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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二、残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