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休沐,裴蕴之难得的没有一头扎在公务里。
见他留在家里陪着自己,林容的心情大好,起床后慢悠悠地开始梳妆,转头看见裴蕴之握着一本书发呆,于是便挥手叫他过来给自己画眉。
晨光熹微,日光透过半开的窗子斜斜地照进来,一缕金光落在林容脸上,一瞬恍惚之间,裴蕴之好像看见闻清檀曾经坐在那里的模样。
她会用柔情似水的声音唤自己夫君,红着脸喊他帮自己梳妆。
“怎么还坐在那里发呆?”林容又喊了裴蕴之一声,见那人恍然回魂之后,下意识埋怨道,“你这两日总是这样,动不动便盯着一个地方发呆,我叫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
裴蕴之迅速收拾好脸上的神情,走过去接过眉笔,坐在林容对面,哄道:“不过是在想昨日何大人同我说的公事罢了,你也知道,翰林院本就繁忙——”
“好了好了,我才懒得听你那些事情,”林容有些不耐烦地催促,“你明明知道我不懂那些,还总要与我说,莫不是嘲笑我?”
裴蕴之沉默了一瞬,拿起笔为林容画眉。
闻清檀博学,两人常常能就诗书中的某一难解之处讨论很久,有时甚至会忘了吃饭,最后相视一笑,由闻清檀去准备饭菜,裴蕴之就在旁边打下手。
她惯常是会将他赶出厨房的,她说他的手是写诗作赋的手,是阔谈治国之策的手,这样准备饭食的小事,合该她来操心。
那时候她与家里的关系不好,身边一个侍女也没有,事事亲力亲为。一双如玉般光滑的手在整日的洗衣做饭里变得粗糙,起了老茧。她会在他想要牵手时躲开,难过地说她的手不好看了。
想到此处,裴蕴之的目光落在了林容交叠放在膝盖的手上。
她是农户家出生的女儿,从小便要做农活粗活,双手本就比不得闻清檀的娇嫩。嫁给他后养了这大半年,竟也像个贵妇人的双手了。
“画好了吗?”林容忽然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好了,”裴蕴之拿来铜镜,举到林容面前,“娘子很美。”
“你这画眉的手到真是不错,我看还挺熟练的——”林容下意识出口的话让两人的笑都僵在了脸上。
为何熟练?还不是因为他的夫君从前和另一个女人日日相对,举案齐眉?
她一口气哽在喉头,咽不下去。方才还含着笑意的唇角也落了下去,抿成一条线。
“如今我不是你的夫君吗?”裴蕴之好声哄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娘子就别放在心上了。”
“话是这么说,道理我也都懂,可我一想到你们恩爱的那些年,我、我就想生气,”林容烦躁地抓起簪子,“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事情了,你再给我些银钱,我今日带着迢迢去街上做两身衣裳去。”
闻言,裴蕴之脸色一僵,但语气尽量温柔:“我前日不是才给了你二十两吗?”
“二十两哪够?上次去公主府,人家背后都笑话我身上的衣服寒酸,”她斜睨了裴蕴之一眼,“我好歹也是从五品官员的家眷,整日穿那些下品人家的衣服,你也不怕别人说你苛待我。”
“我知道了,”裴蕴之握住她的手,强压下心底的一股火,“我再给你些就是了,只是我俸禄尚不够富裕,你和迢迢也注意着些。”
“不够了就把闻清檀留下的那些个瓶瓶罐罐还有送给母亲的首饰买了不就得了,那些还挺值钱的。”林容满不在乎地起身,唤来丫鬟琼玉,“行了,我出门了。”
裴蕴之张张口想再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若他将心里的怨言吐出来,只怕与林容又是一场争吵。
他心里烦躁得厉害,想了想,最后还是出门去了翰林院。
一头扎进公务里,才能让他摆脱这种窒息感,也能让他……不再控制不住地想起闻清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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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圣上喜狩猎,四月春日回暖不少,他便又浩浩荡荡地召集官员前往京郊的长宁行宫春猎。
闻家一家皆在应邀之列,不过闻瑾是个文官,骑射方面一窍不通,于是他们一家便都待在营帐附近,等着圣上他们满载而归。
看他们在这边坐着无聊,宁鸢牵了一匹马过来,喊了一声闻清檀:“檀儿,走,我带你骑马去。”
“啊?我?”闻清檀大惊。
闻瑾和崔慈也吓了一跳,闻瑾干笑了两声:“殿下,使不得啊,我家檀儿身子骨弱,怕是不行吧。”
“没事,不跑起来就行,我就牵着马带檀儿走走,不费力的,”宁鸢看向闻清檀,“想不想试试?”
从小闻清檀所接受的来自母亲的教导便是乖巧安分,骑马打马球等“失礼数”的事情则是万万不允许的。因此,闻清檀对于能在马上驰骋的江疏雨和宁鸢十分羡慕,如今有机会尝试,她还真有点动心。
“这……”崔慈开口,“还是算了吧,我家檀儿——”
“娘,我想试试。”说着,闻清檀站起来,“这半个月在家休养,我身子骨好了不少,只是骑着走一走,应当是无妨的。”
她和离之后,崔慈几乎什么事都顺着她,因此也只好点头答应下来,只是叮嘱闻瑾跟上去看看。
“我这有专门骑马穿的衣裳,檀儿你且去换了,我挑一匹性子温顺的马过来。”宁鸢将一件大红的衣裳塞进闻清檀手里,不等她拒绝便钻出了帐子,剩闻清檀和凝竹面面相觑。
凝竹将衣服打开,放在闻清檀面前比了比,犹豫道:“颜色虽然艳了些,但尺寸确实是小姐的尺寸,要不咱们就换上试试?”
闻清檀有些为难地拎起衣服看了看,只好无奈地答应。
换好衣服,又将发髻换了样式后,宁鸢正好进来。
她新奇地绕着闻清檀转了一圈,连连夸赞道:“不错,这身衣服果然适合你,我的眼光准没错。”
“要我说,”她笑眯眯道,“檀儿你就该多穿些颜色艳丽的衣服,那样才衬得上你呢。”
“果真?”闻清檀在镜子前转了个圈,有些不自信地反问道。
“果真!”宁鸢拉着她的手,信誓旦旦道,“走,马我已备好,有我在,今日定让你学会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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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裴夫人,如今你家夫君正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回头可得帮衬帮衬我家那个不成事的。”
“还有我家那个,当了这么多年官还只是个六品,哪里比得上裴大人呢!”
林容坐在一堆官眷中间,享受着他们的阿谀奉承,心里得意地快飞上了天。
“大家都是姐妹,自然是要帮一帮的,”林容掩唇轻笑,“但我家夫君平日太忙,记性不好,倒要劳烦诸位多提醒着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周围几人顿时会意,立刻差身边人去准备些好东西送到裴府上。
“哟,那是谁啊?怎么好像没见过似的。”一人指着不远处的宁鸢公主和她身边那位女子说道。
她身侧人笑了一声:“这你都认不出来,那不正是宣德侯闻家的二小姐吗?”
“真稀奇,她不总是病歪歪的吗?”一人发问道,“怎么今日换了骑装,难不成还要骑马啊?”
当初闻清檀和裴蕴之和离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在座的几位都听说过这件事。有人打量着林容的神情,心下便又有了阿谀的说辞。
“再怎么花枝招展,也讨不了裴大人的欢心不是?我看裴大人肯定看都不看她一眼,还是我们裴夫人花容月貌,风姿绰约。”
从小没被这么众星捧月地对待过的林容高兴得快找不着北,脸上的得意神情更是藏都藏不住。为了验证那位夫人的说法,她扭头看向与同僚们站在一起的裴蕴之。
然而下一刻,她的笑容就冻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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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和同僚们站在一起闲聊的裴蕴之听到一声惊呼,下意识地扭头,在视野中瞥见一抹极为惹眼的红色。
“那居然是闻家二小姐?真是看不出来。”
“她和离之后很少露面,我好像是第一次见她呢。”
有人压低了声音,似乎不想让裴蕴之听见:“二小姐都和离了,你说我有没有机会?”
“起码得像蕴之那样吧,毕竟人家……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响起,但裴蕴之已懒得同那人争理。他的目光无法自控地落在一身利落红裙的闻清檀身上,收都收不回来。
成婚八年,除了大婚当日的嫁衣,她身上从未穿过这样的颜色。
成婚之初,她还穿着从闻家带来的那些锦衣华服。后来家里没了银钱来源,她便将那些名贵的衣服首饰全部典当出去,身上的衣裳也从绫罗绸缎换成了粗布麻裙。
但闻清檀从无一句怨言。
他远远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上马,看着她光鲜夺目地同宁鸢说笑,看着她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模样,裴蕴之蓦地心口一疼。
离开了他的日子,她竟然过得如此畅快。
那根早就扎在他心上的刺在此刻发作起来,细密的疼痛如罗网一般将心脏紧紧缠绕,尖刺扎进血肉,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
“蕴之?蕴之?”
“发什么呆呢?”同僚拍了拍他的肩,“陛下他们打猎回来了,正叫咱们过去看看猎物呢,你也去瞧瞧吧。”
裴蕴之猛地回神。
“好。”他露出一向温文尔雅的笑,“同去。”
人群朝着皇帝的营帐走去,他落在了最后,扭头又看了闻清檀一眼。
宁鸢不知道同她说了什么,逗得她掩唇笑个不停,眉眼弯弯,眼睛眯起来,像一只日光底下晒得满足的猫。
同床共枕八年,她从未对自己展露出这一面。
他下意识攥紧了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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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