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林子,踏上一条蜿蜒而下的小径。不远处有十几户人家,是个不大的村落。
屋舍零散地卧在山脚下,纸糊的窗子透出烛火光亮,映着几道模糊的人影。
荒郊野岭,林子里又有不知名的幻阵,居然还能有这么多人住在这儿?祁桑暗自疑惑道。
诡异之处,毫不掩饰,颇有些挑衅意味。
他们走近没几步,不知从哪窜出来一个半大的孩童,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双丫髻,粗布衫,脸上被夜风吹得红扑扑的,那双眼睛倒是黑亮,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们:“呀,又来了没见过的大哥哥大姐姐!你们也是来降妖除魔的吗?”
两人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脚步微顿,不约而同地向彼此看去。
若不是这孩子出声,他们甚至察觉不到她的气息。非人非魔,非鬼非妖……
祁桑有了猜测,却也不是那么肯定。
这剑修的同门都在这里困着,直接打上去好像也不行,远没有她在魔界行事来得自在,束手束脚得很。
“……”她没说话,拍了拍晏淮鹤的手臂,示意他去回这个孩子的话。
她在魔界待久了,早已忘了要怎么和声细语地同孩子讲话,生怕出口吓着她或者惊动这东西的同伙。
交涉一事还是交给他自己罢,她在一旁看着就好了。
晏淮鹤被打得愣了一下,手心的印记微微发烫,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了她的意思。
现下尚不知眼前这女童的真身为何,村中百姓是否安然,求救的弟子近况也不甚明晰,自然要按兵不动,徐徐图之。
他也同她一并沉默着,祁桑见状,朝他使了好几个眼色,快说话啊!
“我……”晏淮鹤舒了口气,反应慢了半拍。
两人的契约实则并非寻常血契,而是……
她的情绪依着手心的契印传递过来,搅得他的气息一时不稳,周身护体的剑气摇摇欲坠。
“冷静。”他在她耳畔低声提醒。
她回:“我很冷静啊。”
就是心里想的东西多了点,离开魔界第一日居然同修士来救人,太新奇了。
等会儿说不定还能碰见故人,这次她一定不会放过那个东西。
祁桑亢奋的思绪顺着这道契约轻而缓地落进心湖,泛起层层涟漪,令他再无法平静以对。
他敛下眉,适当和祁桑拉开了些距离,只要身体不靠得太近,这同感便也没那么强烈。
那女童朝身后招了招:“易哥哥,你的朋友来找你们啦!”
话音刚落,一位穿着与晏淮鹤相似的年轻男子从拐角匆匆跑过来,脚底生风,一时刹不住脚,急中生智左手把住一旁的木桩才堪堪停住。
这出场着实把祁桑吓了一跳,这就是晏淮鹤的同门?
那人一眼便认出晏淮鹤的身份,也不顾形象如何,喘着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我认识!是、是仰灵峰的晏淮鹤师兄!晏师兄啊,你终于来了!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晏淮鹤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避开这名弟子伸过来的手,抬眼打量那人:“你是……”
祁桑在他身后瞧着,晏淮鹤在这人靠近之时,动作有一瞬僵直,怪不得刚才一句话不说,他怕是也不善应付这类人,没比她好哪里去嘛。
她心情大好,情不自禁弯了眉眼。
那人听完,双手一拍,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道:“啊……忘记了!晏师兄,我是数个月前刚入门的新弟子易云烨,此次试炼小队的领队。”
晏淮鹤颔首,问:“其余四人呢?”
“他们几个去挨家挨户贴符箓了,我和小雯负责这一块。”易云烨手上确实拿着几张伏魔灵符,拿在手里晃了几下。
他接着讲述了一遍当前的情况,一口气说完都不带停顿:“事情是这样的,三日前我们一行人误入阵法,被传送至此。可林中诡异,实在是找不到法子离开,又听闻此地有妖魔作乱,便打算替村民除完魔再走。可我们不仅没能除魔,一身灵力也消耗得七七八八,只好发信求助。果然还是宗门靠谱,来得如此及时!”
“妖魔?是什么样的妖魔?”晏淮鹤若有所思地问。
易云烨摇了摇头,他这三天压根没瞅到妖魔的影子。
倒是他旁边的小雯突然抖了一下,害怕地缩起身子,颤声道:“我、我不知道,很可怕,张牙舞爪的鬼魂,每每夜半都会发出奇怪的叫声,张叔叔他们都被吃掉了。”
话音刚落,易云烨顿时义愤填膺,发出一阵抑扬顿挫的感慨:“这魔无影无踪,气息杂乱,根本不知该从何处入手。只能叹自己的修为不到家,才让邪魔猖狂!”
祁桑无奈地摇了摇头,晏淮鹤的同门不去说书当真是可惜了。
看来这位叫易云烨的陆吾弟子是真的没有察觉这孩子有问题……
“晏淮鹤。”
他闻言侧头倾听,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祁桑只是拉过他的手,传音道:“你也发现了吧,此地不只有魔气。”
他看了眼搭在腕间的手,再对上她很是随意的眼神,应了声:“嗯。”
她的体温比他还要低上一些,方才在坠月谷时倒是没有察觉到,是因为身上的伤还没好吗?
晏淮鹤眼睛缓慢地一眨,本欲说上些什么授受不亲的礼法,却又默默咽下,他今日不合礼法的事做得还少吗?
想来魔界民风开放,不拘于此,他又何必在意呢?
祁桑见小雯频频回头,那双炯亮的眸子盯着他们,咧开嘴笑得怪渗人的,便在他愣神的片刻又拽了拽他的袖子,道:“虽然还没能看明白,但待会儿就能知晓了。你先和你师弟把情况梳理清楚,等会儿不用管我。”
他猜到她可能要独自行动,慢慢地在意识里回了句:“有契约在,莫要乱来……”
她有说她要干什么嘛?什么都不清楚就将她定罪,呵,等下谁拖谁的后腿还不一定呢?
祁桑抿了下唇,连忙甩开他的手,鄙夷地看向他,就知道拿这破血契来压她,之前应该多打他几顿!
易云烨这时才注意到一旁立着的姑娘,好奇问:“晏师兄,这位是?”
又察觉到她身上的衣裳并不十分合身,袖口稍显宽大,倒像是师兄的,双眼瞪得更大,连忙收回目光:“这这这——该不会是!是!”
易云烨一惊一乍的,不知他究竟想了些什么。
祁桑挑眉,无奈地向晏淮鹤瞥去一眼:“……”不是说没人会问?
晏淮鹤垂眸,装作没发觉她质疑的眼神:“……”
常年修炼,对同门知之甚少,他判断有误实为正常。
“朋友!自然是朋友。”还好她有先见之明,又连忙编了个借口,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近日气运不佳,御剑时摔下湖中,幸得晏道友出手相助,想着或许能尽些绵薄之力,便跟着一起过来了。”
晏淮鹤回忆了下她之前想的说辞,似乎完全不一样。
易云烨信了,点头:“哦哦,原来如此。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叫我祁桑就好了。”她走近了些,“不知能否让我看一看这张灵符?”
“当然可以。”易云烨抽出一张符递给祁桑。
她顺手接过,淡淡扫了一眼,指尖划过其上的朱砂,符文寸寸剥离,变成一张空白的符纸。
她转头问晏淮鹤:“会画基础符箓吗?”
“要哪一种?”晏淮鹤看向她。
“离火符。”她将符纸拍到他手中,毫不客气地指使他,“方才你救我不就用了专门破阵的灵符?早猜到你会符术,品级越高越好。”
“方才?”晏淮鹤见她朝自己眨了眨右眼。
救她……他当时说的借口是为破坠月谷大阵。大阵有两道相辅相成的主阵,他破了一道,另外那道以七业为阵眼,上为坤下为坎。
离火……
“我知晓了。”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他双指并拢,以灵力为墨,引天地之气落于符纸上,几息之间已成一张品质不凡的离火符。
祁桑总觉着他的动作有点眼熟,这念头一闪而过,她也没怎么在意。
易云烨不解:“要离火符何用?”
祁桑拿着这张符,仔仔细细察看一番,确认是她要的那一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将其折了两下后,她走到小雯身边,问:“你是叫小雯?”
“对啊,大姐姐,我怎么了嘛?”小雯毫不怕生,直视她的目光。
祁桑道:“看你穿得不多,这么冷的夜里还四处走,不怕冷么?”
“当然不怕咯,之前没有厚衣服穿,总是冻伤手脚,如今已经很暖和了。”
她拉过小雯的一只手,将符纸塞进她的手中:“此符名离火,凡人贴身携带便有威慑呵斥小鬼小怪的效用,还能取暖……我便借花献佛,把它送给你了。”
“啊……”小雯神情忐忑地看向易云烨,不知要不要收下。
易云烨挠挠头:“是我考虑不周,居然让一个孩子跟着我奔波,还是祁姑娘想得周到。”
小雯接过符纸,扬起一个笑:“那就谢谢大姐姐啦。”
“不必客气。”
晏淮鹤对易云烨吩咐道:“召集其他弟子,将所有人聚到一处,普通的灵符对此物无用,分散开来恐会再生意外。”
他伸出手在易云烨身上轻点了几下,银光灿灿的“天衍剑令”随之出现,只一瞬便缓缓隐去。
天衍剑令尚存,证明这些东西还没有对他们动手,晏淮鹤暂且放心了些。
祁桑则对小雯道:“不知我们可否去你家暂歇片刻?半夜赶路,我觉得有些口渴。”
“好呀!易哥哥这些符不贴了吗?”
“不贴了不贴了!”易云烨摇头,“我立刻将所有人找来,就在小雯家汇合罢。”
“嗯,有劳。”晏淮鹤颔首。
离厌剑随意动,自行离鞘跟上易云烨。
小雯上前带路:“那大哥哥大姐姐,请跟我往这边走。”
祁桑应了声:“好。”
村里忽地吵闹起来,有人相继打开大门走出屋子。
在拐了三个弯后,他们停在北边的院子前。此处较为偏僻,但还算开阔,应该能容纳下全村的人。
晏淮鹤在外面单手捏诀,造了个简易的结界。随后,往角落站着,村民见他这样,也无人敢上前,只是低声和一旁的人交谈。
没等一会儿,易云烨带着最后一户人家过来。
晏淮鹤扫过笔直地站在面前的其他四名弟子,挨个问了下情况,和易云烨说得差不多。
确认他们身上的“天衍剑令”完整,没有被控制或调包的痕迹后,转头想同祁桑说些什么。
结果,身后只有坐在木凳上研究那张离火符的小雯,刚才安安静静靠在一旁的人不见踪影。
因有契印的影响,他会下意识忽视、甚至忘记感知她的气息,这下,倒让她钻了空子。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朔兰印,没有变淡,所以她没走远?
晏淮鹤沉默了片刻,似是想到什么,朝面前的弟子又拿了一张符纸,而后简单吩咐了几句。
祁桑确实没走远,她避开人群,走到一口枯井前。那地方似有黑气萦绕,是魔族的气息。
手腕上的玉镯变回剑形,她握着剑柄往井口敲了敲,剑气凝于一点,直直往井底而去。
不消片刻,一团漆黑的雾气惊叫一声,从井底窜出,黑雾散开,露出它小巧的身体,模样像猫,长着两个尖耳朵,短尾巴,毛发较长,手脚缠着干枯的藤蔓。
祁桑辨认出这小魔的气息,像是梁渠一族,可这……这和彦灼的原形怎么长得半点都不像?
“梁渠族?”
小梁渠兽浑身颤抖,捂着头,害怕极了,连声哭喊:“啊啊啊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魔在此安安分分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求大人饶小的一命!”
“……你一直在此?”
它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不用怕,我并非仙门修者。”自己身上的魔气本来就淡,被晏淮鹤斗篷上残留的气息覆盖,倒也不怪它辨别不出。
它伸长脖子嗅了嗅,拿爪子抓了抓耳朵:“九叶藤的香味?居然是息岚王印——祖宗大人!喔,居然是祖宗大人!小的被困在这个鬼地方几十年了,您是专程来救我的?”
“不——”
祁桑摇头,话还没说完,便听它惨叫一声:“嗷呜……您若不救救小的,再待个几十年小的就要饿死了!求您带小的出去吧!”
祁桑接着被打断的话继续说下去:“不是专程。我有些问题想确定一下,不要紧张,麻烦安静听我说完。”
“好的好的,祖宗大人您问。”
“此地的幻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说来话长,当年小的年轻气盛,仗着自己可以隐蔽气息的天赋便打算出来闯荡一番……”
她不耐烦地打断:“说重点。”
“此地幻阵只进不出,小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只知道应该与那林子里的渊罅裂口有关。”
“渊罅裂口么……果真如此。”
这下就知道那片林子里的幻阵为何不会攻击他们了,这幻阵原来只是为了遮掩渊罅裂口的气息而设下的。
渊罅,乃是天地初开时就存在的混沌之地,其中诞生的、不知名的怪物会不计代价吞噬一切生息,只为了将天地重归虚无。
久远的上古之时,四大御神感念苍生苦楚,合力将之封印。
这封印安稳数十万年,直到万年前封印出现松动。封印常有破损之处,这破损之处外泄出来进而形成的裂隙坍塌之地便被称为“裂口”。
祁桑自顾自地喃喃:“渊罅中,擅长幻术的东西很多,但无气息,又喜成群结队、变幻人形与人玩耍的倒是只有——‘蜃’了。”
她一面说,一面将剑收回,转身欲走。
小梁渠兽急忙跟上来:“等等,祖宗大人!您等等我,带小的一起走啊!”
祁桑吓唬它说:“和我一处的还有位陆吾的剑修,你不怕被他一剑砍了?”
“剑、剑修?祖宗大人,您是要弄那个修士?那小的确实会拖后腿,可……可大人您千万不要嫌弃我,带小的走罢,求求大人了!”说到最后,这只小梁渠兽甚至撒泼打滚了起来。
她沉默片刻,才道;“……算了,你跟上吧。”
“这就来这就来。”小梁渠兽嗖地追上来,但心底还是对那个修士感到害怕,看了看祁桑怀里困倦的灵兽,灵机一动,便将身子缩小,想往小熊背后藏。
竹悠一只灵兽哪里肯让魔物钻它后背去,发出呜呜的抗议。
祁桑想了想,问:“要不你去我的‘界’里待着?但那地方不止有魔气,还有一道灵锁。这灵锁散发着浓郁的仙气,你要注意避开点。”
界,是境界突破坤舆境后便会随身存在的独立空间,比起芥子符那些储物的物件,“界”有个好处便是能藏活物。
仙气?仙魔之体?
小梁渠兽一时错愕,息岚王族秘辛,它也只在梁渠族听过,传闻息岚大殿下的生母乃是十四洲修者,所以……
“您、您是枝玉殿下?”
祁桑做出噤声的手势:“枝玉已经死了,你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无名之辈,清楚吗?”
“您、您放心,小的一定守口如瓶!”
“守口如瓶?倒也不会有人找我……别被灵锁之气伤到了。”她将小梁渠兽拎起来,放进自己的‘界’中。
她想了想过会儿可能会发生的遭遇,又给竹悠在它额头上画了道护体咒符,她能调动的灵气有限,这咒符作用不大,但应该能保护它待在‘界’中不受伤害。
竹悠乖巧地蹭了蹭她的手心,转眼就进入到她的‘界’中,和那只小梁渠兽干瞪眼。
祁桑走了没几步,就迎上持剑寻来的人,还有他身后的小雯。
这么快就找上来了,动作还算利索。
她问:“都确认完了?”
“嗯。”晏淮鹤点了点头,这村子里并无活人,那些村民都是由某种怪物变幻而来。
祁桑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笑:“那么,是不是可以动手了?”